从普通逻辑学角度审视鲁迅的《文学与出汗》1张孟根内容提要:鲁迅是伟大的文学家和语言大师,但是他的一些杂文的逻辑严密性却是值得探讨的。
本文结合笔者多年的逻辑学教学实践,用概念、判断、推理的若干逻辑知识,冷静细致地分析了鲁迅杂文《文学与出汗》在批驳梁实秋文学人性论中的几个逻辑问题,指出该文的逻辑说服力是不强的。
梁实秋的文学人性论其实没有被驳倒。
关键词:逻辑学审视《文学与出汗》文学人性论鲁迅是伟大的文学家和语言大师,他的杂文《文学与出汗》历来作为高中和师范生学习驳论的范文之作,评论家也一贯认为该文思想深刻,逻辑严密,很具驳论特色,其写法很值得仿效。
笔者20多年前在师范汉语言专业就读,老师也是如此分析该文。
我也真为其犀利得似匕首、似投枪的语言所折服。
然每每读到“既已消灭,现在的教授却何从看见”,“人性……脾气”,“香汗……臭汗”之处时,总不免产生疑窦,似乎觉得鲁迅不讲道理。
但疑惑之余,也未深究,总觉自己平庸之辈,水平低下,对一代文豪的作品不理解。
抑或认为嬉笑怒骂就是杂文特色。
以至在后来的高中语文教学中也一直人云亦云地把这篇文章当作驳论的典范之作来教。
近几年,在电大教了几轮《普通逻辑学》,忽又想起《文学与出汗》,并以逻辑学的若干知识认真细致地审视了其中的逻辑性,越发感到此文确实存在着一些逻辑问题,在此提出来请教同行,以期受到更大教益。
一、梁实秋文学人性论的中心意思和逻辑力量根据鲁迅杂文全集介绍,《文学与出汗》是反驳梁实秋的文学“人性论”的,针对的是他的《文学批评辩》中的这么一段话:“物质的状态是变动的,人生的态度是歧异的;但人性的质素是普遍的,文学的品味是固定的。
所以伟大的文学作品能禁得起时代和地域的试验。
《依里亚德》在今天尚有人读,莎士比亚的戏剧,到现在还有人演,因为普遍的人性是一切伟大作品的基础”。
这段的中心意1该文2007年9月发表于《海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思是说,经得起时代和地域检验的伟大文学作品,须以普遍的人性为基础。
它的一个推论就是:长久广泛流传的伟大作品,都表现了普遍人性。
它的逆命题是:不表现普遍人性的作品,不可能作为伟大作品而长久流传。
从逻辑角度看,如果你能找出一个不表现普遍人性而长久流传的伟大文学作品,就可用归谬法2彻底驳倒梁实秋的命题。
即:(1)设:“长久广泛流传的伟大作品都表现了普遍人性”的命题真;(2)如果长久广泛流传的伟大作品都表现了普遍人性,那么,×××作品(该作品不表现普遍人性)就不可能长久流传;(3)×××作品(该作品不表现普遍人性)已经长久流传;(4)所以,“长久广泛流传的伟大作品都表现了普遍人性”的命题假。
(由(2)——(4)根据充分条件假言三段论推理的否定后件式)然而,不表现普遍人性而长久流传的伟大作品确实难以找到,所以,梁实秋文学人性论命题的逻辑力量是很强的。
二、在批驳梁实秋“反动论据”时运用了错误的归谬法那么,鲁迅是怎样来批驳梁实秋的呢?他没有象上面所述,找出不描写人性而长久流传的作品,用正确的归谬法来批驳,而是对梁实秋命题的原意加以不合逻辑规则的归谬引申。
先看《文学与出汗》的第一句话:“上海的教授对人讲文学,以为文学当描写永久不变的人性,否则便不久长”,这是作为反动论点引出来,树立了批驳的靶子。
再接下去鲁迅概括了梁实秋的反动论据:“例如英国,莎士比亚和别的一两个人所写的是永久不变的人性,所以至今流传,其余的不这样,就都消灭了云”。
这个概括,与梁实秋文学人性论的中心意思已有变味。
上面已述,梁的中心意思是:“文学作品如果要想长久流传,就须以普遍人性作基础。
”但绝对没有包含:“如果作品失传,都是由于不描写普遍人性”的意思。
《文学批评辩》的全文中也没有这样的话。
且看鲁迅的批驳文字:“……英国有许多先前不流传的文章,我想,这是总会有的,但竟没有想到它们的消灭,是因为没有描写永久不变的人性……”这是对反动论据的批驳。
在这里,鲁迅把梁实秋原话中没有的意思(“它们的消灭,2见中央电大《普通逻辑学》教材第284页是因为没有描写永久不变的人性”)引申到梁实秋的头上作为反动论据,这种引申本身是“谬误”的,不合逻辑的。
因为:梁实秋的中心意思蕴含的是假言易位换质推理,其逻辑形式是:如果p,那么q;所以,如果非q,那么非p3。
根据此逻辑形式,只能推出“如果没有普遍人性作基础,那就不能长久流传。
”无论如何也不能必然推出“它们不长久流传都是因为没有描写永久不变的人性。
”因为充分条件只有否定后件才能否定前件,而否定前件不能必然否定后件4。
学过逻辑学的人都知道,在归谬法中,这个充分条件至关重要,它就是根据充分条件假言三段论推理的否定后件式,来直接确定被反驳的论题是虚假的。
请看归谬法的逻辑形式5:被反驳论题:P。
反驳形式:①设P真;②如果P,则q;③非q;④所以,P假。
我们梳理一下,鲁迅批驳梁实秋的逻辑思维其实是这样的:①设:“长久广泛流传的文学作品须以普遍人性作基础”,的命题真;②如果长久广泛流传的文学作品须以普遍人性为基础,那么,作品不流传是因为没有普遍人性作基础;③并不是作品不流传都是因为没有普遍人性作基础,有的是艺术性差的原因;④所以,“长久广泛流传的文学作品须以普遍人性作基础”的命题假。
很明显,这个归谬法是错的,是不能推倒梁实秋的命题的。
错就错在②。
这个充分条件的后件本身是假的(P真,q假,pq必假6),前后件之间不存在充分条件关系,即使你举出一百个“作品不流传是由于艺术性差”的例子,也不能推倒梁实秋的命题。
但是,鲁迅毕竟是鲁迅,如果不从逻辑角度来研究,我也真3见中央电大《普通逻辑学》教材第138页4见中央电大《普通逻辑学》129、141页5见中央电大《普通逻辑学》285页6见中央电大《普通逻辑学》131页为他的想象力和引申能力所佩服。
他还反问“既已消灭,现在的教授何从看见,却居然断定它们所写的都不是永久不变的人性。
”实际上梁实秋根本没有说看见不看见,鲁迅却又给他加上一个“看见”,然后又抓住“看见”,大加演绎:是啊,既然看见,那怎么会是消灭了呢,既然消灭了,梁教授如何看得见呢?乍一看来,梁实秋确实自相矛盾,被批驳得晕头转向,无地是容了。
实际上,这些都是鲁迅发挥超常想象力,自己造的“风车”,自己在那里斗。
三、以“脾气”批驳“人性”,混淆了概念“驳倒了”梁实秋的反动论据后,鲁迅又转向对其反动论点的直接批驳:“文学当描写永久不变的人性,否则便不久长”。
鲁迅是怎样批驳梁的反动论点的呢?上文已述,如果他能找出一个不描写人性而长久流传的伟大作品,那梁的论题就彻底攻破。
但鲁迅没有找出这样的例子,而是举出“类人猿,猿人,原人,古人,今人,未来的人”的脾气不同的事实,来论证没有永久不变的人性。
语文教学参考资料普遍认为,这是采用事实论证法对永久不变的人性这一错误观点进行了批驳。
在我看来,鲁迅在这里无意之中把“人性”变成了“脾气”,从逻辑学的角度看,可以说是混淆了概念7。
即:“人性”和“脾气”两个概念混淆了。
人性不等于脾气,两者的内涵和外延大不相同。
从现在的眼光来看,梁实秋实际上是一个新人文主义者,他所说的人性实际上是与“自我”对立的。
他曾说:“人有理性,人有较高的情操,人有较严肃的道德观念,这便全是我们的所谓的人性”。
8梁还说过,“嫉妒、仇恨、残酷、欺骗、愚昧……人性中有一部分是兽性”。
9梁实秋所追求的是普遍的常态的人性,他的散文从各个层面挖掘繁纷复杂的人性,意图让人们观照反省,滤去尘垢,得到净化。
梁的人性论,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脾气画上等号。
脾气因人而异,人性应该是共同的。
三千年前的“关关睢鸠”,10到现在还是“关关睢鸠”,三千年前人的喜怒哀乐,到现在也大致相同吧。
所以,以脾气驳人性是没有逻辑说服力的。
四“香汗”、“臭汗”是把相容选言判断误用为不相容选言判断7见中央电大《普通逻辑学》245页8见梁实秋《文学讲话》9见梁实秋《百兽图与讽刺文学》10见诗经《关睢》鲁迅以“脾气”批驳了“人性”之后,再接下去,以“出汗”的生理现象为喻来说明文学审美观的转变,从而论证没有永久不变的人性。
他写道:“弱不禁风”的小姐出的是“香汗”,“蠢笨如牛”的工人出的是“臭汗”,“不知道倘要做长留世上的文字,是描写香汗好呢,还是描写臭汗好呢?”从逻辑的角度来看,这是把相容的选言判断误用为不相容的选言判断11:请看:“倘要做长留世上的文字,是描写香汗好呢,还是描写臭汗好呢?”,它的意思是要么描写香汗,要么描写臭汗,两者只能选其一。
这是典型的阶级论。
其实,从美学角度来看,不管是描写“香汗”还是“臭汗”,不管是描写资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只要是反映真善美普遍人性价值而且艺术性好的作品,都可长久流传。
两者完全可以相容。
当然,用辩证法的观点来说,事物是在不断运动、发展和变化的,美的观念也在不断变化发展。
但这种变化是非常缓慢的。
实践证明,凡以阶级性为主要内涵而不以普遍人性为主要内涵的作品,是经不起时代和地域考验的。
放到世界范围来看,杨朔,刘白羽,秦牧20世纪上半叶恐怕连三流作家也算不上;同一个曹禺,当年的《雷雨》何等盛大,后期的《王昭君》、《胆剑篇》大为逊色;就连鲁迅本人,创作《呐喊》时,根本不知“阶级性”为何物。
所以,“香汗”“臭汗”一说在论证上也是苍白的,是不能撼动梁实秋文学人性论的命题的。
五、梁实秋的“文学人性论”其实没有被撼动行文至此,笔者主要从逻辑角度分析了鲁迅对梁实秋的文学人性论的批驳过程和方法。
从而看出《文学与出汗》的严谨逻辑性是值得质疑的。
鲁迅没有从逻辑上真正驳倒梁实秋的文学人性论。
也许有人要说,笔者根本不懂杂文,杂文用不着像一般议论文那样起承转合,烦琐地推理和演绎。
杂文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抓住一点,不及其余。
如果是这样,那我要说,杂文既是议论文,就必须首先要遵守逻辑规则,不能为了写出文艺性,用禁不起逻辑推敲的引申和想象来说理。
毫无疑问,鲁迅是天才的文学家,是语言大师,他在我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谁也不能否认,但他的一些杂文的逻辑严密性却是值得商榷的。
再说,抓住一点,也要真正抓到要害之处。
而《文学与出汗》中,梁实秋的文学人性论的“要害之处”却是鲁迅通过引申加给他的。
因此,11见中央电大《普通逻辑学》120、121页这样的批驳梁实秋肯定不会服气的。
事实上,梁实秋的文学人性论在一定观察尺度上还是正确的,因为在一定的范围内,人性确是不太会变的,人的审美准则也是不大会变的。
鲁迅曾说,红楼梦中林黛玉和焦大的人性会一样么?其实,他们对真善美的审美观又何尝会不相同呢?他们谁会不喜欢真诚和善良呢?近年来,金庸小说为什么会吸引那么多的文人学者赏识,吸引那么多人研究,被称为“金学”?就是由于他的作品对人性的深入体察与精微刻画。
最近,《语文教学与研究》(读写天地)公布了2007年世界十大文学名著的排名,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荣获榜首12,这充分反映出作家和读者的共同偏好是那些生动刻画了令人难忘的人物的爱情和生死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