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审美化与审美日常生活化——试论“生活美学”何以可能?转引于中西文化研究在全球化的境遇里,人们正在经历“当代审美泛化” 的质变,它包涵双向运动的过程:一方面是“生活的艺术化”,特别是“日常生活审美化”孳生和蔓延;另一方面则是“艺术的生活化”,当代艺术摘掉了头上的“光晕”(Aura)逐渐向日常生活靠近,这便是“审美日常生活化”。
与此同时,美学也在面临当代文化与前卫艺术的双重挑战。
美与日常生活关联的问题,被再度凸现了出来。
一、美与当代文化:“日常生活审美化”所谓“日常生活审美化”(the aestheticization of everyday life),就是直接将审美的态度引进现实生活,大众的日常生活被越来越多的艺术品质所充满。
如是观之,在大众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用之中,“美的幽灵”便无所不在——外套和内衣、高脚杯和盛酒瓶、桌椅和床具、电话和电视、手机和计算机、住宅和汽车、霓虹灯和广告牌——都显示出审美泛化的力量,当代设计在其中充当了急先锋。
就连人的身体,也难逃大众化审美设计的捕捉,从美发、美容、美甲再到美体都是如此。
可见,在当代文化中,审美消费可以实现在任何地方,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美的消费品,这便是“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极致状态。
当代文化这种景观的形成,有赖于“大众文化”的兴起和“文化工业”的再生产。
大众文化以其商业性和娱乐性消解了“审美非功利性”的诉求,文化工业则利用其“有目的的无目的性” 驱逐了康德美学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 。
这样,康德以来的欧洲美学传统就受到了作为“自在的美学”的大众美学的置疑,“将审美消费置于日常消费领域的不规范的重新整合,取消了自康德以来一直是高深美学基础的对立:即…感官鉴赏‟与反思鉴赏的对立,以及轻易获得的愉悦——化约为感官愉悦的愉悦,与纯粹的愉悦——被清除了快乐的愉悦对立” 。
这是由于,康德美学始终持一种“贵族式的精英趣味”立场,这使得他采取了一种对低级趣味加以压制的路线,试图走出一条超绝平庸生活的贵族之路,从而将其美学建基于文化分隔与趣味批判的基础之上。
的确,在康德所处的“文化神圣化”的时代,建构起以“非功利”为首要契机的审美判断力体系自有其合法性。
但是,雅俗分赏的传统等级社会,使得艺术为少数人所垄断而不可能得到撒播,所造成的后果是,艺术不再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和整体利益具有任何直接的关系。
而在当代商业社会,不仅波普艺术这样的先锋艺术在照搬大众商业广告,而且,众多古典主义艺术形象也通过文化工业的“机械复制”出现在大众用品上。
大众可以随时随地地消费艺术及其复制品,高级文化与低俗文化之间的沟壑似乎都被填平了。
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最突出呈现,是仿真式“类像”(Simulacrum)在当代文化内部的爆炸。
当代影视、摄影、广告的图像泛滥所形成的“视觉文化转向”,提供给大众的视觉形象是无限复制的影像产物,从而对大众的日常生活形成包围。
这些复制品由于与原有的摹仿对象发生了疏离,所以就成为了一种失去了摹本的“类像”。
它虽然最初能“反映基本现实”,但进而又会“掩饰和歪曲基本现实”,最终“掩盖基本现实的缺场”,不再与任何真实发生关联。
这种类像创造出一种“第二自然”,大众沉溺其中看到的不是现实本身,而只是脱离现实的“类像文化”。
如此一来,类像世界与观众之间的距离被销蚀了,类像已内化为大众自我经验的一部分,幻觉与现实混淆起来。
这种“虚拟真实”与“实存真实”区分的抹平,带来的正是一种“超真实”的镜像。
这种由审美泛化而来的文化状态,被波德里亚形容为“超美学”(Transaesthetics),也就说艺术形式已经渗透到一切对象之中,所有的事物都变成了“美学符号”。
二、美与前卫艺术:“审美日常生活化”“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另一面,则是“审美日常生活化”。
如果说,“日常生活审美化”更多关注在“美向生活播撒”、关注美学问题在日常现实领域的延伸的话,那么,“审美日常生活化”则聚焦于“审美方式转向生活”,并力图去消抹艺术与日常生活的边界。
自从1895年维尔德提出“艺术与生活真正结合”的憧憬,到未来主义艺术家打出“我们想重新进入生活”的纲领,现代主义艺术早就开始了艺术向生活的转化。
1950年可以被视为分界线,纽约现代美术博物馆举办了题为“在你生活中的现代艺术”的展览。
从此以后,现代主义与日常生活便发生了更紧密的关联。
然而,现代主义的先锋艺术仍是“艺术化的反艺术运动”,在这种精英艺术试验的内部,是不可能实现审美方式“生活化”的根本转向的。
自20世纪70年代始,当代欧美“前卫艺术”又以另一种“反美学”(Anti-aesthetics)的姿态,走向观念(conceptual art 即观念艺术)、走向行为(performing art即行为艺术)、走向装置(installation即装置艺术)、走向环境(environment art即环境艺术)……也就是回归到了日常生活世界。
这种“反美学”所反击的还是康德美学传统,因为,按照康德美学原则建构起来的审美领域与功利领域是绝缘的,它必然要求割断纯审美(艺术)与其他文化(非审美)领域的内在关联。
在这种传统美学视野内,美和艺术的长处就在于其不属于任何实际的(如日用)和认识的(如科学)领域,但行为艺术和装置艺术恰恰要进入到生活实用领域,以“非视觉性抽象”为核心的观念艺术是可以纯理性认知的。
总之,当代前卫艺术在努力拓展自身的疆界,力图将艺术实现在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从而将人类的审美方式加以改变。
在这种“艺术生活化”的趋向中,艺术与日常生活的界限变得日渐模糊。
这也就是美学家阿瑟•丹托所专论的“平凡物的变形”如何成为艺术的问题。
他举出安迪•沃霍尔的《布乐利盒子》这件艺术为例,该艺术只将几个商品包装盒子简单地叠放在一起,就拿到了艺术展览馆成为了一件著名的艺术品。
可以说,博伊斯、凯奇、沃霍尔这类的前卫艺术家考虑的只是“原本不是艺术的现成物”如何被当作艺术来理解的,他们延伸艺术概念、打破艺术边界的诉求,恰恰是与“日常生活审美化”相反的。
在分析美学传统占主流的欧美学界,学者们试图用“艺术界”、“惯例”、“艺术实践”、“文化语境”等一系列观念对此加以解读。
如乔治•迪基著名的“惯例说”就认定,一件艺术品必须具有两个基本的条件:“⑴它必须是件人工制品;⑵它必须由代表某种社会惯例的(艺术界中的)某人或某些人授予它以鉴赏的资格” 。
然而,这种考虑只关注于艺术被赋予资格的外在社会形式,而忽视了艺术成其为艺术的内在规定。
实际上,真正值得反思的地方,在于艺术与生活的“接缝”处。
前卫艺术不仅抛弃了审美的传统经验而且扰乱了“艺术自律性”的领域,同时,也在努力恢复艺术与其所处的社会和文化环境的联系,并以此来解决“生活和艺术”的著名争论。
由此可以推想:前卫艺术所致力的方向,是否就是一种艺术回归于生活的必然归途?既然艺术是脱胎于原始人类生活而起源的,它最初就是归属于生活世界的,那么,艺术的终结之处是否还是人类的生活世界?艺术与日常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三、美学分殊:艺术否定生活,还是与生活同一?欧洲古典美学传统持“艺术否定生活论”,这在康德美学那里得以定型化。
该观念的内涵有三个层面:⑴艺术超越日常生活的不完满(正因为日常生活具有这种特性,艺术才“可能”对生活加以否定),这也就是马尔库塞在《审美之维》中所说的“作为从固有现实的异化,艺术是一种否定性力量”;⑵要以“审美非功利性”或“艺术自律性”来加以超越(艺术由此获得超越的根基,所以艺术才“能够”否定生活),这也就是霍克海默在《艺术和大众文化》中所说的“自从艺术成为自律的,它就存续了从宗教中脱胎而来的乌托邦”;⑶其中还暗伏着一种“审美乌托邦”思想(这是艺术否定生活对主体的生存意义,因此人们才“意欲”去否定生活),这也就是阿多诺在《新音乐哲学》中所说的“否定性是忠实于乌托邦的:它在自身中包容了隐密的和谐”。
质言之,在早期法兰克福学派看来,艺术就是对生活的颠覆、拒绝和否定,艺术否定生活论在他们那里发展到了极至。
首要确定的是,艺术所否定的是“异化”的现实,亦即艺术否定的前提是——现实生活是异化的和非人道的,因此,艺术对现实的批判性救赎可以被视为一种“异化的异化”,是对现实否定性的“二次否定”或“否定之否定”。
同时,“艺术自律”,是艺术之所以能获得否定力量的根基,是艺术作为生活“否定之否定”的形式源泉,但是早期法兰克福学派单纯将解放之途诉诸于艺术,却显现出一种面对异化现实的软弱和无奈,尽管他们并没有逃避到形式主义者的“想象的生活”当中。
最终,与马克思始终坚持用现实解放替代精神救赎不同,早期法兰克福学派的艺术救赎其实仍是一种“精神的解放”,这种精神的虚幻诉求只会导向一种与生活大地根本绝缘的、以审美化生活为鹄的之“审美乌托邦”。
追本溯源,“艺术否定生活论”实际上有两种历史渊源,一种肇源于亚里士多德的艺术观,另一种则肇源于柏拉图的迷狂说。
一种是艺术“高于生活”的历史,另一种则艺术“低于生活”的历史,前者是人们思想“上溯的”结果,后者则是“下降的”结果。
那么,何为艺术对生活的“高低不同”呢?自从亚里士多德视艺术为“或然律”的认识,认为艺术是“是一种以真正理性而创制的品质” 之后,同时还有新柏拉图派将超越原则引入艺术而认定其高居生活之上,都将艺术作一种“自上而下”超越于生活的东西。
这种思路和新柏拉图主义共同作用于中世纪的观念,圣•奥古斯丁认为美来自于上帝至美的神性昭示,托马斯•阿奎那更将一切感性的美归结于上帝最高的美。
直到启蒙时代,这种影响愈来愈深远,康德就断言艺术是超越于必然的自由创造活动,“正当地说来,人们只能把通过自由而产生的成品,这就是通过一意图,把他的诸行为筑基于理性之上,唤做艺术”。
这样,艺术往往被视为神圣的、崇高的、超凡出尘的,这就是所谓的“高于生活”。
但是,“艺术否定生活”在这种通常意义的“高于生活”之外,还有另一种“自下而上”的方式。
其实,柏拉图很早就将艺术解释为凭借“迷狂”而得的,只有通过“灵魂回忆”才能窥见到美本身。
这种迷狂“是由诗神凭附而来的。
它凭附到一个温柔贞洁的心灵,感发它,引它到兴高采烈神飞色舞的境界”,由此才能流溢于艺术之中。
其实,更早的还有智者派的高尔吉亚,他就把语言艺术视为迷惑灵魂进入幻觉状态的途径。
自此,对艺术本质的探询就可以潜入到内心世界,把艺术变成一种非理性的产物,在卢梭回到原始状态那里得到了回应,但却在尼采之后蔚为大观。
实际上,这种趋向都把艺术看作为生命本能的挽歌、超越常规的压抑的途径,这种在生活意识之下对“潜意识”的拷问,其实就是所谓的“低于生活”。
进一步来看,这两方面分别对应着西方哲学的两类治疗型智慧。
“加法治疗”是指诊断人生基本病症是精神的匮乏,主张在人生之上添加哲学、宗教、艺术等,以抗衡存在境域深处的病症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