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卷第1期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1月V ol137,N o11Journal of East China N ormal University(Philos ophy and S ocial Sciences)January,2005偶然性与罗蒂新实用主义潘德荣(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上海 200062) 摘 要:罗蒂是当代西方新实用主义的代表,其哲学基础就是被绝对化了的“偶然性”概念。
它包含了三个方面,即语言的偶然性、自我的偶然性和自由主义社会的偶然性。
罗蒂全面地解构了传统的认识论,坚持以我们的信念与愿望作为真理的标准,将人的想象力视为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
如果说罗蒂新实用主义之弊在于强化偶然而无视于必然,那么传统的知识论则是强调了必然而或多或少淡化了偶然,因而两者应当是互补的。
就此而言,他高扬偶然性,注重实践与未来的理论精神,对于我们的启迪意义远胜于被人们不断重复的“真理”。
关键词:罗蒂;新实用主义;偶然性;反认识论中心主义中图分类号:B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579(2005)01-0034-07理查德・罗蒂(Richard R orty)是当代美国最重要的、同时也是最有争议的哲学家之一。
赞赏者如卡维尔(Stanley Cavell)称他为“自詹姆斯和杜威以来最著名的美国哲学家”。
在中国学者中,张国清也盛赞罗蒂的《哲学与自然之镜》“像休谟的《人性论》打破了康德的形而上学之梦那样打破了未来青年哲学家们之梦”,不惟如此,他的《后形而上学希望》又给未来青年哲学家带来了新的梦想①。
黄勇认为罗蒂新实用主义既继承了美国哲学的主流传统,又体现了当代世界哲学主流,尤其兼收并蓄了欧洲大陆哲学诸要素,呈现出令人瞩目的“合流”趋势②。
罗蒂自己则坦言,他的哲学对于哲学圈子以外的人更具有吸引力。
而在哲学圈子以内,他却受到左派与右派的夹击。
右派指责他提倡相对主义和非理性主义、以及“愤世嫉俗和虚无主义的观点”,促使美国大学生更加“傻头傻脑”;左派则认为他是一个“自鸣得意”之人,“只关心自己所属的悠闲的有教养的精英的思想界的势利小人”,美国社会的阿谀奉迎者[1](pp1389—392)。
他的《哲学与自然之镜》甚至被一家保守的英文杂志Intercol2 legiate Review评为20世纪最糟糕的50本著作之一。
③罗蒂的新实用主义涉猎领域甚广,本文拟对他的哲学基础作一反思,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学说、甚至他的哲学有一个可以被称为“哲学基础”的东西。
在我看来,在罗蒂哲学中,有几个相互呼应的支撑点,如反本质主义、反逻各斯中心主义、反认识论、反方法论与收稿日期:2004-09-03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03BZX038)作者简介:潘德荣(1951— ),男,浙江长兴人,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本体论等等,而其根本的枢纽点,就是被绝对化了的“偶然性”概念④。
根据罗蒂,正是偶然性的彰扬,才使人们扬弃了传统哲学而进入了“后”哲学文化时代,一种无根基、无本质、无核心的多元化时代。
一、三重“偶然性”(C ontingencise)罗蒂提出的第一种偶然性就是语言的偶然性(the contingency of language):“我们的语言和我们的文化,跟兰花及类人猿一样,都只是一个偶然,只是千万个找到定位的小突变(以及其他无数个没有定位的突变)的一个结果。
”[2](p128)语言的形成与发展就像达尔文所见到的珊瑚礁的形成历史,是纯粹偶然的结果。
亚里士多德曾将语言定义为心灵、思想的符号,以为语言能够表达心灵、再现所观察的事物,这是一个流传了几千年的误解。
语言的使用(use of language)与其产生(the formation of language)一样,都是偶然的,他人所说的语言,只是他所做出的记号和杂音,可以拿来和我们的记号相互对照,这对于预测和控制他的行为是一种有用的技巧[2](p127)至于心灵,也只是自然演化过程中偶然发生的事件,当我们说到心灵时,其目的也同样是为了有效的预测。
从根本上说,语言本身与世界及其所谓的本质并没有什么关联,是语言使用者纯粹的记号与杂音。
在这种情况下,语言究竟是什么呢?它只是一种与描述的对象之本质毫无关联的“隐喻”。
隐喻不是隐射一个需要我们去猜测的本义,它本身也不具有意义,并且不可转述(unparaphrasability),不可化约,而是一种不同于通常语言的新的描述方式,它根源于人们的想象力。
隐喻本身就是一套新的语汇。
按照罗蒂,“每一个特殊的理论观点都被视为只是另一套语汇、另一个描述”,因而真正重要的恰恰是语汇的改变,而非信念的改变。
在罗蒂看来,所谓思想史就是隐喻史,是从一种隐喻领域转向另一种隐喻的历史。
如果我们“把人类历史视为一个接着一个隐喻的历史,会让我们了解到诗人———广义而言,新字词的创制者,新语言的构成者———乃是人类的前卫先锋。
”[2](p133)第二种偶然性是自我的偶然性(the contingency of self):德国观念论者追寻人类必然的实在本性,认为一旦人们把握了这一点,也就是认识了真理,这样,他们就“突破了时间、现象、个人意见的世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永恒的真理世界”,达到了生命的极致与永恒。
而罗蒂则追随尼采,以为柏拉图的“真实世界”实属子虚乌有,人的自我认识就是自我创造。
人们用语言描述自己,也就是建构了自己的心灵,而创造自己的心灵,也就是创造自己的语言。
换言之,我们对自己的偶然、对自己的原因追根究底是与创造一个新的语言的、新的隐喻同一的过程。
一般人缺乏这种创造力或曰想象力,使自己的心灵范围局限于他人所遗留下来的语言界限,只能成为一个语言的、某种意识形态的标本之复制品。
惟有诗人才能真正体悟其偶然性,有能力使用前所未用的文字诉说自己。
他们是天才,是“强健的创造者”,而强与弱的分野,就是使用惯常而普通的语言与制造新的语言两者之分野[2](pp142—45)弗洛伊德的研究也为罗蒂提供了强有力的佐证,“打从精子与卵子交会的一刹那开始,与我们生命有关的每一件事物,事实上都是机缘”[2](p147),所以“自我”乃是纯粹由偶然所构成的机体组织。
最后是自由主义社会的偶然:据罗蒂所述:“自由主义社会的核心概念是:若只涉及言论而不涉及行动,只用说服而不用暴力,则一切都行。
……所谓自由主义社会,就是不论这种自由开放的对抗的结果是什么,它都赞成称之为‘真理’。
”[2](p177)之所以要培养这样一种开放的胸襟,并不是因为相信伟大的真理或神意必将战胜一切,而是因为这种胸襟本身就是目的。
罗蒂设想,“一旦我们把我们的语言、我们的良知,和我们最崇高的希望视为偶然的产物,视为偶然产生出来的隐喻经过本义化的结果,我们便拥有了适合这理想自由主义国家公民身份的自我认同”。
[2](p189)他们知道这个社会的创建者,只不过在“偶然间”为他们的幻想找到了符合“其他人隐约感受到的需要”字词而已。
他们对道德考量所用的语言、对他们的良知与社会,都“抱持着一种偶然的意识”。
虽然罗蒂并不把自己的分析当作一种“证明”———按照新实用主义,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证明”的,而只是试图通过自己的语言创造来创造自己,但是,既然他希望说服我们接受他的理论,希望我们成为理想的自由主义国家的合法公民,实现他所说的理想社会,我们还是将其视为一种颇有吸引力的证明。
他所说的三种偶然性构成了一条环环相扣的证据链。
这里最基础的东西则是语言的偶然性。
正是语言的偶然性,才从根本上舍弃了一切普遍有效性的信念,其中包括诸如上帝、理性、绝对精神、人和世界的本质、逻各斯、真理等等柏拉图、康德、黑格尔式的理念。
人的存在以及社会的存在由于是语言的产物而必然具有偶然性。
罗蒂新实用主义之“新”便在于:一是立足于偶然性;二是实现了实用主义的语言学转向。
并且,这种语言既不是心灵或思想的发达,也不是再现对象的客观摹写,而只是隐喻式的重新描述(metaphoric redescription)。
一个隐喻被创造出来,当然是由某个业已存在的东西所引起的(原因),但并不表现(express)这个东西,也不是对它的回忆,而是想象力的产物,想象力具有创造隐喻的功能。
我们理解某个语言,也就是理解这个隐喻,当然不是理解隐藏在这个隐喻背后的本义,而是借助于此隐喻来构建自己的隐喻,所依据的仍然是想象力。
世界就是在这富有想象力的隐喻中描述出来的。
[2](pp153—55)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每一个语言使用者都拥有幻想的能力的时间,区别在于多少而已:多者为超人、为强健诗人;少者为常人、平庸之人、局限于他人之语言者。
由此出发,我们便易于理解罗蒂哲学的基本态度和立场,理解它为何不见容于传统哲学,当然,同时也就理解了它为何在美国大行其道的原因。
二、真理与信念罗蒂想高扬的是一种“后哲学文化”。
所谓“后哲学”,主要是指克服一切传统形而上学所建立的诸如上帝、柏拉图的善的形式、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实证主义的物理实在本身、康德的绝对命令之类的信仰;而放弃了上述信念的文化就是具有“后”的特征的文化。
⑤它代表着一个个体偶然性极度张扬的时代,美国哲学就是这一时代的真实写照。
它摆脱了发源于古希腊、在启蒙时代得以确立并一直延续至今的理性主义统治,发展出了后形而上学、后神学、后理性主义、后现代主义等诸如此类冠之以“后”的理论。
如果说,其他的“后”理论或多或少残留着传统形而上学的成分,那么罗蒂新实用主义所主张的则是全面地解构传统,建立一种基于偶然性的、指向未来理想社会的“希望哲学”,一种后之又“后”的哲学。
罗蒂显然遵循了杜威“哲学的目的是批判性的而非建设性的”之教导,他将哲学工作的重点放在了对传统哲学批判上。
事实上,罗蒂并没有为他的未来理想社会提供更详细的正面阐释,关于这样的社会和哲学,我们所知的只是:希望整个文化能够诗化,而不像启蒙运动那样使文化理性化或科学化,放弃以理性取代激情或幻想的希望,以便个人独特的幻想有平等实现的机会;使更多的人获得更多的自由和幸福,尽可能地减少痛苦⑥;在这里,人人平等,男女区分也“已经没有多大意思”;在哲学上,“把形而上学清除了出去,以便让想象力去利用乌托邦未来的诸多可能性”。
[1](p1365)如此等等。
正如我们将看到的,罗蒂哲学之要义需从它进行的批判中来理解,罗蒂实质上是在对传统的批判中描述了自己的哲学观念。
罗蒂对传统哲学的基本信念进行了彻底的清算,这番大刀阔斧的清除工作的矛头直接指向传统的认识论以及支撑着它的一系列范畴,如真理、本质、理性等,藉此扫清通向未来哲学的道路,以便使人们能够接受并运用他的“语汇”来思考。
认识论之要旨,就是获得关于认识对象的真理性知识,这个对象可以是心理的、精神的,也可以是物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