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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难尽陪读路

一言难尽陪读路马语1这一生很难忘的一件事,那是1987年盛夏,走在故乡的黄土山道上,去小镇上找中专录取通知书的情景。

25年后7月的这个清晨,一个陌生的电话,打给了我。

电话那头说他们是邮局的,特别热情地说,他们想把马小雨、我孩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送过来,由礼仪小姐手捧鲜花搞个仪式。

我慌忙热情地回答,别、别送了,我们一家人去乡下,开车已出发,我绕路到你们邮局自己取一下。

电话那边同样热情。

我知道在我们陕北之北榆林这样一个城市的邮局,一年一度收到这所大学寄来的录取通知书是很不多的。

可邮局的人并不知道,我们一家人这些日子心里有多不平静。

这时候,最先出现在我思绪中的是这样一些片断。

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黄河对岸的山巅上,我从河边简易公路上来,开始爬山。

天一点一点黑了,群山如涛,漫山遍野只有风从高粱、糜谷叶子上走过时的声音。

爬上几里长的山坡路,直到山神爷下的北豁口,忽然看见父亲站在豁口——他在等我。

这时银亮的星星已爬满天幕。

父亲说,他想沿公路下去找我,又怕两个人走岔别了。

就焦急地站在这里,在夜色中目望群山间的弯弯山路,在风吹动漫山遍野庄稼叶子的声音中,倾听、搜寻着他的孩子的脚步声。

这是我去30里外的小镇上取中专录取通知书。

16岁那年的盛夏,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地区的师范学校。

一番苦读,标准地完成了那个“鲤鱼跃龙门”的动作,考上了小中专,跳出了“农门”。

转过身,黄土高坡上,我沿着父辈们用那千层底的布鞋踏出的小道离开大山,到山外的城市上学,我的人生之路就此改变了方向。

从此,我要用这双沾满泥巴和露水,早已习惯了崎岖山路的脚,去丈量这个世间的万水千山。

2100多公里的路,还不到中午,我们就来到了妻子在三边乡下的娘家。

青石片垒砌的院墙,大门上贴着对联,大门外场院上有羊圈、狗窝,一群鸡在场院上刨食。

妻子她父母从院子里迎了出来,这一年为了女儿高考,一家人春节都是在西安过的,已有一年多没到乡下了,这生我们养我们的乡村世界。

一大盘新煮的玉米、土豆端上来了。

刚坐下,妻便说,你今年腰背又驼多了。

这是她母亲的话。

我们从车里下来进屋的一瞬间,她们就看得这样清?腰背的确是弯多了。

而这一年高考的女儿,是我最大的作品。

大门外是洁净的黄土麦场,麦场南是菜园、田地,西边是杨树林。

透过树林绿叶间,能看到午后的太阳,静静地悬挂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方。

我在麦场上踱着步,或默默地望着那轮安静的落日。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一千多年前,李白早就在这诗句里寄托过他思念故乡亲人的心事。

夜晚,风从田园里或林梢间拂来,这时星光下的麦场特别凉快,只有我的心仍旧安静不下来,像那草丛中不安静的蛐蛐、鸣蝉。

我望向故乡那里。

十年寒窗,孩子考上大学,我该领着孩子回我的老家那里,拜望父母。

走走我当年去找录取通知书走过的那山神焉的岔口——我们村出村的路,有南北两条。

村北是出村的大道,从村里上来,到了第一座山头,是山神爷,黄土岭子上,一棵枯枝虬曲、老态龙钟的酸枣树下,立着一座风雨剥蚀布满苔藓的石刻门楼。

这里是父老乡亲出村回村歇脚最多的地方。

路从这里分支成了几条,马家由此蜿蜒而向四面八方。

可我却回不了故乡。

我一直在想着母亲的事。

不只此时,它一直就在我的大脑里搁着。

半年多了,自她从西安回了老家,这事就时时困扰着我。

不,它是在折磨着我。

我怎么能与自己的母亲,相处成这样呢?有一片阴影飘浮在我心里。

母亲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几年前一位画画的朋友跟着我去过我的故乡,他说真是个原始的地方,他以后要领着几个画家朋友悄悄去我的故乡写生、画画。

从那样一个小山村走出来,在这个世道上,苦苦奔波、挣扎,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能理解、支持,那还有谁会理解、支持你?3那是去年秋天的事,开学几周后,我来到西安,请女儿的老师们吃饭。

那天中午雨下得特别大,在西安南二环雁翔路上,风将雨水吹过来,打着雨伞都无法出行。

老师们都来了,他们说这是个好孩子,吃饭间还几次重复这话,英语老师说这个孩子还给她考过年级第一呢。

这次吃饭,老师们最重要的一个建议是,高三了,最好是能租一套房子,父母来西安陪读。

因为工作,我走不了,而且妻也无法请假。

租房子的事很快就定了,陪读的人最先想到了我的母亲,很快又去想别的亲朋好友,很快就都否定了。

我想父母亲应该知道孩子上大学的重要性,懂得哪个重哪个轻。

电话打回去,父亲接的电话,乡下正要开始收秋,电话那头好一气没有声音。

那天我把电话摔了,我后来有时给父母发一点脾气,你们就不知道儿子在城市里的难吗?儿子能做成些事,有一些出息了,难道与你们毫无关系吗?母亲被我送到了西安。

在西安的楼房上,母亲不敢坐电梯下楼。

有一天,电话里她这样对我说,她去市场买菜,一下头昏开了,赶忙抱住一棵树,后又在树下坐了半小时,才提着菜回去的。

除过非要买东西,母亲很少敢下楼去,就在落地玻璃窗前,放个毯子,坐在那里晒太阳。

在那样一个禁闭的地方,是没有农历的痕迹的,手机上只有阳历。

那天我打电话给母亲,说女儿明天过生日。

电话挂了后,她又打过来,问我,不是今天吗?可见她在掐算农历,她竟然还掐算着农历!逢三逢八是菜园沟赶集,集市上的羊卖得怎样?春风来了,山野田里的土肥都送上了吧?清明过了,寺河畔菜园子里的瓜豆能种了吧?她在大脑里曾想过些什么?故乡庭院里的那两畦菜园,黄瓜、辣椒、柿子,有些是留种子用的,不会都给遭害了吧?那群小鸡也都成半大母鸡了吧?这阵该不怕猫,能放开在院畔上自由觅食了吧?那块谷子地,今年不知被麻雀吃成啥了?家里就剩他爷爷一个人,今年的枣子怎么往回打?二儿、三儿在城里务工,就不能抽上几天,回去帮爹把枣打回去?你们就是回家向老人要钱的时候,寻土杂粮品的时候,跑得比谁还快。

种了一块谷子,夏天的时候,母亲和父亲轮换着照应谷子地。

那天中午,母亲到谷子地顶替父亲,刚走到地楞边上,就踩上了一条青蛇。

电话很快就到了我这儿,很少听说有人被蛇咬,我给县里的医院打电话。

医生说他们还没有这方面救治经验,到榆林路太远,叫先到他们那儿清洗、包扎,观察稳定一下。

随后很快转到了榆林的医院,榆林的大医院此前同样没有救治经验,只能试验治疗,一位老大夫凭经验看,不像毒性强的蛇咬了。

险些没了命,住院花了那么多钱,一块谷子地能收多少?刚刚好了一些,没有危险了,母亲硬要回家,我怎么都劝不住。

一气之下,我说要回你一个人回,我们不送你。

她说走就走,其实是早就想走了。

等我追到街道上,她已走出了一大截,一个老人,背着一个旧布包,拄着一根棍,一拐一拐地向前方的汽车站走去……我至今也没发现母亲对孙女考上重点大学有一点什么认识。

我们举全家之力,送女儿到西安上学,是想要她考上名牌大学。

母亲好像根本不关注上什么大学的事,考上大学,或考上全国一流重点大学,意味着什么?于她或许没有意味什么。

她时常与孙女说不对话,我只有给在神木务工的三弟二弟做工作,让他们平时给母亲多打打电话,做工作,凑合凑合,说什么也别影响了女儿的情绪和功课,离高考已越来越近了。

她最疼的三弟在电话中骂她,用你做这么点事,你都不好好做,你这一辈子在土地上做成一件事没?母亲在土地上这一生,收获了什么?那次把母亲送下去,安顿的时候,她老说老家那盘土炕有多好,冬暖夏凉。

当时因为事多,匆匆返回,没有顾得买到电褥子。

回到榆林,我心里一直记挂的就是那个东西。

西安的天还不是太冷,我电话里“指导”着母亲去超市买回了电褥子,她睡在西安楼房里电褥子上,梦里是些什么呢?4不太放心,遇周日,我和妻轮流下西安打理一些事情。

在西安,我请女儿的老师们吃饭,一顿饭少则上千元,这就是最廉价的了;请西安的朋友们吃饭,有时一顿大几千元。

一桌饭的花费,是母亲在土地上刨挖一年都换不来的,是她不敢想象的。

这女儿就算够争气的了,她的同班同学,没考上,还是到西安的二流高中就读,仅高价费、人情费就出了20多万元。

当然我在榆林,差不多每天也都坐酒店里,大鱼大肉,大吃大喝。

这年头好多人都过着这样的日子,一桌饭有多半桌吃剩倒掉,是极为普遍的现象了。

这些母亲估计更不敢想象,她连见都没见过,怎么能想象得来?像母亲一样的许多中国农民,不知道他们起早贪黑、苦一点汗一点,喂养的家禽家畜,耕种的米面副食,在城市的饭桌上被半桌半桌端走倒入泔水桶。

母亲嫌花费太大,出去买东西总是很小气,春上一斤洋芋二元钱,她去菜市场只买一颗回来。

我几乎天天要在电话里催问,鸡、鱼、果、菜都买回去了没有?母亲听得很不耐烦,常是回对我:要是不放心,你们下来侍候。

其实,她一定是早就看不惯这些了。

母亲愈是这样,我在榆林愈是放心不下,每天都得给打电话。

她嫌我麻烦,嫌我对她不放心。

每打电话,都要在电话中吵架。

红柳或桑条织的囤子,其上红高粱秆做的盖子,就是我的书桌,一盏墨水瓶煤油灯映照出苦学的身影。

小的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和同伴们一样,到神木县城里去上初中。

初一读完的暑假里,在寺河畔的石坡上放羊,大石沟对面一个走路的人,向这面喊话,要我们给马启郎家捎个话,说他去神木城上学的事没办成。

要给捎话的那个马启郎就是我,至此我彻底断了去城市上学的梦想。

在小镇中学读书的三年,我很少带着干粮,连点干咸菜都没有。

在这里第一次暴露隐私,那时的自习课上,我回到宿舍,在没有人时,曾拿吃过同学的干咸菜,也有窝头片。

1987年初夏,去神木县城考小中专,老师带着学生都住进了招待所,我去了同村在神木上高中的一个堂哥那里打通铺。

在每天回住地路边的小吃铺买饭吃,这是郊区公路边一个小铁皮房,一个人卖饭,一时来几个吃饭的,那人顾不过来,就吆喝我自己动手挖着吃,反正一顿饭交给他一元钱。

直至我到榆林上师范学校的时候,还吃不起一碗炒面,路过学校背后小巷口那个炒面馆,望着里面的人发呆。

我母亲的记忆里,有的可能只是以上这些。

一个农村老人,在西安那么大的地方,她懂得个什么?走街道上,会不会遇上骗子,骗了她的东西倒不要紧,要是知道了底细寻着她,追到租住的地方可怎么办?还有她与小区里面那些老年人,常坐到街道边拉闲话,听说现在小区里练这个功、学那个教的人不少,我们都不在身边,如果一旦沾染上邪教怎么办?我要在电话里不停地告诫她,因为母亲在电话里告诉二弟,说她哪里也能找上,她已坐着公交车,把大半个西安跑过了。

以前我只知她头昏得哪儿都不敢去,上下电梯都有问题。

在骨子里,我的母亲是一个从不服气什么的人,她能坐着公交把大半个西安跑过就是明证。

那样大的城市,就住着她和孙女两个啊,一旦出点事,可怎么办?可她就是不爱听我的话,每回答我就是:不放心你们下来。

特别在她上街时金耳环被人抢了后,我更不放心。

农村里的人,戴个金耳环就被视为身份、地位,她们攀比,她总以为西安也是这样。

5今年3月底的一天,女儿忽然打来电话,说她奶奶不盛了(盛:陕北方言,不在那个地方住了,要走的意思),要回老家。

这时已是高考的倒计时。

我单位正有紧事,只好打发妻子,当天晚上就上了南下西安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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