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谱》理论与老庄哲学我国古代书法理论是历代书法名家在长期书艺实践活动中的经验总结,是我国传统书艺的瑰宝。
唐孙过庭的《书谱》内容丰富,论述精辟,影响很大,堪称我国书史上的“经典”著作。
《书谱》兼收并蓄,集中体现了初唐时期书法艺术创作和理论探讨的自由与繁荣,预示着一个更高的盛唐浪漫主义高峰的到来。
《书谱》无疑是中国古代书论中最瑰丽的篇章。
在先秦哲学流派中,道家的天道自然观和守己无为的人生哲学,在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中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种影响在民族传统艺术,特别是文人绘画和书法艺术中打上了鲜明的印记。
《书谱》中提出了“质以代兴,妍因俗易”的美学主张,并把这一主张提高到哲学的高度予以阐述,作者还从发生学观点否定了“今不逮古”的说法,这便是由“物理常然”所生发出来的“同自然之妙有”与“翰不虚动,下笔有由”的命题。
这与老庄哲学所主张的“道法自然”是一致的。
书中提出了一系列的抒情主张,如“达其情性,形其哀乐”、“迹显心通”、“言忘意得”、“随其性欲”等,处处闪耀着老庄哲学的思想光辉。
并且孙过庭和老庄均感受到了“书不言尽,言不尽意”的遗憾。
孙过庭在“兼善”、“博涉”、“编列众工,错综群妙”的基础上所达到的“下笔无滞”、“无间心手,忘怀楷则”、“背羲、献而无失,违钟、张而尚工”的最高境界,也就是《庄子》中以对“游”的阐发的特殊形式呈现出来的豁然贯通的自由境界。
一、兴随天然,趣得大观书法是一种线条艺术。
书法家笔下的点画,或粗或细,或枯或润,有点有面,有藏有露,八面出锋,随心所欲,变化万千。
人们常用多种细长圆柱形的事物如蛇、蚓、凤、鸾、龙、枯枝等表现书法之美。
用“笔走龙蛇”、“龙蛇飞动”等形容书法的雄健灵活;用“龙飞凤舞”形容书法的酣畅舒展;用“凤翥鸾回”形容笔势飞舞多姿;用“鸾翔凤翥”形容笔势生动神妙;用“鸾飘凤泊”形容书法笔势的秀丽等等。
董其昌对苏轼“天真烂漫是吾师”一语极为推崇,自谓作字不宜太工,只求一种自然闲适之趣。
《书谱》中也不乏描写书法自然美的句子:“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
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
”用自然界的各种景物来比喻钟、张、二王书法之妙,正如人们以“龙飞凤舞”、“铁画银钩”来描绘绝妙的书法一样。
“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似乎有些神秘莫测,但紧接着说“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
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
”不仅说明了艺术形象与书家创作的特点和妙处,还把运笔在书法技巧中的重要地位也显露无遗。
自古以来,中国人就酷爱自然美。
老子崇尚自然,认为自然人性的本来面目是美的最高境界。
《庄子·天道》中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古人把自然朴素看作一种理想的不可比拟的美。
这种美的自然属性能够对人的生理产生有益影响;它的象征意义能引起人们的联想和想象,成为艺术欣赏的对象。
孙过庭从自己主观的眼光和心情中,赋予景和物以特殊的生命和性格,并寄予深刻的寓意,来表达人的某种情趣,从中获得美的感受,这便是老庄自然观和审美意识在书法艺术领域的生动体现。
二、道集中虚,神游乐地《书谱》中有这样一句话:“尝有好学,就吾求习,吾乃初举纲要,随而授之,无不心悟手从,言忘意得,纵未穷于众术,断可极于所诣矣。
”孙过庭在讲到五乖五合时,其中第一合便是神怡务闲。
他又说:“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
”可见精神状态在书法创作中的作用之大。
中国传统绘画和书法追求艺术境界的“空灵”与“静穆”,就是道家意识的表现。
为了实现这种审美理想,道家还强调在创作之前,就要将艺术家的心理调节为“虚”与“静”的情态。
保持心灵虚静,就能了解万物运行的规律;只有内心凝静,才能产生超人的技艺,发挥创造境界的功能。
正如老子所说:“静胜燥,寒胜热,清净为天下正。
”百计经营,天下最富有诱惑的是利禄;外物纷纭,世人最珍视的是名誉。
在道家看来,财货的贪图,名位的争逐,不仅是导致社会动荡不安的主要原因,而且会给艺术家带来心理上的忧惧和怅惘。
怎样通过精神上的自我调节来稀释这种痛苦?庄子在两则寓言里提供了灵丹妙药:一则出自《达生》篇:“有位名叫庆的木工刨削木头做鐻(一种乐器),鐻做成了,看见的人都认为是鬼斧神工。
鲁侯见了问他:‘您用什么技巧做成的?’庆回答说:‘我是个木匠,哪里有什么技巧!不过,有一点还是值得提出的。
我要做鐻的时候,不敢耗费精神,一定要斋戒静心,斋戒三天,不敢怀着邀功请赏的心态;斋戒五天,不敢设想礼仪、赞誉、灵巧、笨拙这些东西;斋戒七日,忽然忘掉我有四肢形体。
这时,我心中忘记了公室朝廷,技巧专一,而外部的纷攘都消失了;于是进入山林,观察树木的质性,看到形态很合适的,一只成形的鐻就呈现在眼前,然后加工制作。
不如此则不做。
这样就是用我的自然之状去契合树木的自然之状,乐器被怀疑为神工,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这个巨匠(应该说是雕刻家),分三步依次淡忘了利、名、我,摈弃了缠绕心灵的琐细外物,形成内心的恬静虚旷,然后观察与选择上等坯型,胸有成鐻的开始雕琢,虽加人工而能符合木材自然之本性,这就是“以我之自然,合其物之自然”。
所谓“鬼斧神工”,即形容制作、技艺的精巧,非人工所能为也。
其二出自《田子方》:“宋元君要画画,许多画师都来到眼前,受命拜揖而站着,准备笔的准备笔,调墨的调墨,还有一半人在外面等着。
有一个画师来得较晚,神态恬然,并不急于挤上去,受命拜揖却不站在一旁,随即回到住所。
元君派人去探视,只见他解衣露身叉腿而坐。
元君说:‘行啦,他才是真正的画师。
’”这位旷达的艺人忘利、名与己,胸有真能,不显于外;内足者,神闲而意定,如此才能与被绘对象融洽无间,从而达到艺术的顶峰。
记住《程颢·秋日诗》,对调整艺术家的心态大有裨益:“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微内说得十分深刻:“当思想不过是物质的奴隶时,就无所谓文学这东西。
”这话与培根“诗歌有神圣性掺入在里面”的警句同样适用于一切艺术领域。
眼下,在拜金主义诱惑下,少数艺术家和投机者滑泥扬波,把艺术当作谋取暴利的手段。
他们拼凑了一些连西方学者都已唾弃的嗜痂怪论,捏饰出不少审美价值不高,或者根本没有审美价值的作品;有的甚至把艺术变成了夜壶合着油瓶盖,酸酒也堪称醋卖的“丑术”。
要使我国新时期文学艺术真正繁荣兴旺起来,作家艺术家必须自觉进行心理调整。
而在进行这项工作的时候,回味梓庆和那个真画者驱除精神污垢的“美意识”,绝非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事,要像歌德在《浮士德》里所说的那样:“在晨光中荡涤你的情怀!”有道是:古来画师非俗世,此间风物属诗人。
苏轼曾戏谑地说:“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而“欲求灵药换凡骨”,非得“先挽天河洗俗情”不可!庄子在精神上也注重“忘”字。
忘情忘欲,忘定见忘偏识。
兼忘天下,也使天下人忘我。
他主张清心寡欲过一种简朴单纯的生活。
逍遥而游是庄子的生活理想。
逍遥游的主体是心灵,所游之处是幻想中的无何有之乡。
逍遥游实际上就是思想在心灵的无穷环宇中遨游。
逍遥游与精神的虚静相一致,也与得道的体验相合,这都是庄子所追求的自由的精神境界。
庄子对自由境界的追求,对“坐忘”、“心斋”、“得意忘言”的论述,都给中国书法艺术带来了共同的美学理想和审美标准,追求美的纯然本质以及对表现这种美的言外之意,味外之旨的追求在书法创作中蔚然成风。
这些都得益于庄子的哲学、美学思想。
三、从心所欲游刃有余《书谱》里曾介绍汉代张芝学书“池水尽墨”,讲张芝临池学书,用功勤奋,终成为“下笔如有神”的大书法家。
孙过庭提出要“心不厌精,手不忘熟”,刻苦努力才能有所创造。
可见只有专心致志,才能达到游刃有余的精妙境地的途径。
《书谱》中谈到技艺高超成因的地方很多,最精彩的一段是:“夫运用之方,虽由己出,规模所设,信属目前,差之一豪,失之千里,苟知其术,适可兼通。
心不厌精,手不忘熟。
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庖丁之目,不见全牛。
”这里强调的就是:“熟”然后才能生巧,“精”然后才谈得上创造。
懂得了这个奥妙,就可以悠游于任何艺术领域。
用心不厌其精,挥洒不忘其熟。
熟练至极,规矩了然于胸,自然能够达到意在笔先,神飞笔动。
孙过庭直接引用庖丁解牛这则寓言,就是为了阐明超群出众的书法家之所以能做到“潇洒流落,翰逸神飞”,关键就是“心不厌精,手不忘熟”。
道家强调应在掌握一般的技艺、技术和技巧的基础上,进一步把握内在的规律(道),通过对内在规律的理解和领会来指导技术的操作。
这便是庄子所提倡的并为历代道家所称许的“技进乎道”的思想方法。
只有内心凝静,而无技巧修养,也不能实现由技术向艺术的转换。
技巧修养成功的标志是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
得之于手,是指任何奇技淫巧,均可出自手中;应之于心,是说手中之技与心之所思完全契合,进入从心所欲的妙境。
要使技巧“出入无间”,“出神入化”,开始不免“循规蹈矩”,“循途守辙”,待精勤熟妙,就可超越规矩,跨过途辙,让心灵、手指、和对象三者毫无隔阂,所以不必用心去设计、构思对象,而此对象一旦构成,必然胜过规矩,臻至“巧若天成”、“鬼斧神工”。
《庄子·养生主》里的庖丁对于牛体,必先通过解剖掌握它的骨骼、洞穴、腑脏的分布情况,以免误伤锋芒。
待技术精熟,即使“不以目视”,也能“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知北游》里垂钓者得心应手,除凝眸专注,惟钩是视,神不他移外,还靠六十年的锲而不舍,千锤百炼。
由此可见美成在久。
就书法而言,有人写字潦草,孟浪,委琐,卑猥,叫人横看竖瞧,东猜西想,都难吃准;有的拉杂一团,宛若泼翻豆箩,乱撒一地;有的歪斜模棱,含混暧昧,字与字纠缠不清;有的肥胖臃肿,残丑免缺;有的瘦腰硕头,伸臂弹腿;凡此种种,皆因对汉字形体到笔画抑扬收放的规律,一无所知,不识肯綮。
“道”建立在“技”的基础上,是对技的超越。
要达到“近乎技”的境界,绝非易事。
庖丁就在解牛这项技术中做到了这一点。
在《庖丁解牛》这则寓言里,牛是世间之事的喻体,刀是人之精神的喻体。
以刀是否能在牛体内游刃有余暗喻养身的不同功底。
而它作为成语使用时,则指掌握规律,熟能生巧的道理。
这和庄子原意所讲的全性保真的养身之道相比,意义更为积极。
“依乎天理”、“因其固然”,这是解牛的关键所在,掌握了这些,解牛可以“以神遇而不以目视”。
只有达到“神遇”的境界,才能使大道明彻在心。
同样,人在尚未领悟道时,见人世龃龉,岁月蹉跎,步履维艰,恰似庖丁解牛之初,一旦悟道已深,人的精神才智日益通达,透识人世,复杂纷纭之中都有一定天然之理,条分缕析,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