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丁对时间观的变革本文提要:奥古斯丁在西方思想史上的开创性工作不仅体现在他通过把自由、历史引入哲学而改变了哲学基本问题的格局,而且体现在他通过对时间的追问而改变了古希腊人的传统时间观:时间不再是外在的物理之流,而是我们的思想-意识的伸展。
对于奥古斯丁本人来说,这一时间观变革不仅使他得以捍卫上帝的超时间的绝对自由、全知全能以及关于上帝从无中创有的创世学说,而且使他得以“拯救”被物理时间带入“既存在又不存在”的现象世界的真实性;而对于哲学来说,这一时间观变革则使时间本身成了哲学的一个问题,并且是哲学切入其他问题的一个根本问题。
奥古斯丁在西方思想史上具有多方面的开创性意义,他对希腊时间观的变革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个方面。
由于时间只是作为被造物的人类的思想的伸展、持续,而不再是支配整个世界运动的物理之流,因而“无中创(生)有”的创世活动与创世图景也就成为可理解的,从而彻底改变了古希腊人关于不能从无中创有的创世观念。
这种新的创世观念改变了希腊人规定的宇宙论图景:最高的神不只是一个只给出形式以整理、规范质料的设计师,而是一个能从无中直接给出形式与质料结合在一起的万事万物的造物主。
也就是说,建立在新的时间观基础之上的宇宙论图景能够且必需为真正的造物主留下位置。
实际上,时间观的每次变革都会带来宇宙观甚至存在论的变革。
如果从时间的概念史来看,那么可以发现,从亚里士多德经奥古斯丁到康德,这是一个时间逐渐内在化的过程,同时也是对现象世界的理解发生转变的过程。
在古希腊,时间被理解为一种“物理时间”:时间是一种特殊的现成存在者,它是运动、变化的原因,而运动则是理解时间的条件。
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里把“时间是什么”的问题看作是“时间是运动的什么”的问题,最后则把时间定义为“计算前后运动得到的所计之数。
”1这一时间定义有两方面内容。
一方面,时间是一种可由运动得到测量的东西,另一方面,时间贯穿并展示着一切运动。
这种时间观实际上在亚里士多德之前就已确定了的。
赫拉克里特说过一句很晦涩的话:“时间是一个玩游戏的儿童,儿童掌握着王权。
”在他之前的泰利斯也说过另一句同样晦涩的话:“时间是最智慧的,因为它发现一切。
”──时间是一个游戏进行者,所以,它虽然不能创造游戏中的一切,但是它却把游戏中的一切逐渐展现出来;万物就是游戏中的万物,它们只在游戏中才展现出来,因而时间才发现一切,才掌握着王权而是最智慧的。
在整个古希腊世界,时间就是这样一种物理时间:它是一种引起万物展现与消失的特殊的物理存在者,即一种自在的物理之流。
直到牛顿的绝对时空,还是如此。
不过,这中间有一个例外性的怀疑与突破,这就是奥古斯丁对时间的思考。
奥古斯丁是一个基督教神学家,他为什么要重新思考时间?因为希腊的时间观给基督教信仰带来了严重的冲击,首先是给现象世界的真实性与上帝的自由存在带来了冲击。
实际上,物理时间观在古希腊就已带来现象世界即物理世界的统一的崩溃。
在巴门尼德,特别是在苏格拉底之前,“哲学家”们都是从现象-自然里寻找始基,也即现象世界本身的统一性。
但是,由于整个现象世界都是在时间中展现出来的,因此,即使是始基本身也是变化的,因为它也是在时间当中。
这使整个现象世界在时间之河里摇晃起来,陷入了变化无常的严重不确定中。
赫拉克里特把这种不确定性表述为“既存在又不存在”。
但是,哲学追问始基,恰恰是为了获得确定性存在,也就是通常所谓“真理”或“真实”;而一个陷于“既存在又不存在”这种摇晃中的世界如何会是真实的呢?这就是“现象世界”的存在危机。
所以,从巴门尼德开始,希腊哲学开始了另一番努力。
这就是放弃现象世界,从思想寻求本质与确定性,而把时间与现象界一起被排除在本质世界之外。
本质是超现象(physis)的,是在现象之后(meta)的。
所以,有关本质的学说叫Meta-physik,即形而上学。
本质或真实存在由于不在时间中,因而是非时间的。
形而上学要追问与维护的存在一定是非时间性的,因而是永恒的。
那么,这个不真实的现象世界与真实的本质世界有什么样的关系呢?怎么会有不真实的现象世界呢?这个问题直到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才得到思考与回答。
现象世界之所以不真实,就在于它只是真实世界的摹本或影像。
这意味着在时间中的世界是一个摹本世界。
如果说时间中的万事万物是对真实万物的摹仿,那么时间则是对永恒的摹仿。
在这个意义上,整个现象世界是但是,对于基督教徒来说,现象世界也是真实的,因为它来自于唯一的造物主。
而我们所坚信的造物主是不可能欺骗我们的。
虽然他所创造的这个现象世界可能是临时的,但它一定是真实的。
而如果被希腊人否定了的这个现象世界是真实的,那么它的时间是否也是真实的呢?如果这种时间是真实的,那么它与上帝又是一种什么关系?面对古希腊时间观,作为基督教徒,奥古斯丁首先面临的就是如何“拯救现象界”的问题。
而尤其严重的是,如果时间的确是一个特殊的自在之流,那么,上帝是否在时间中?如果上帝在时间中,那么,人们就要问:“上帝在创造天地万物之前做些什么呢?如果闲着无所事事,何不常无所为,犹如他以后停止工作一样?”1而且如果上帝在时间中,他甚至就要受时间的支配,因而不是自由的。
因为,如果上帝在时间中,那么,上帝是要么在时间流中的某个点上,要么是贯穿于整个时间流之中。
如果是在某个时间点上,那么上帝已成过去,因为他正是在那个点上创造了世界;如果上帝是贯穿于整个时间流,那么他显然受时间的支配,因为他只能随时间流那样贯穿于时间流之中。
因此,如果时间是自在之流且上帝也在时间中,那么,人们既无法理解上帝的创世行为,也无法理解上帝的绝对自由。
但是,如果假定上帝不在这种作为自在之流的时间中,情况又将如何呢?上帝是全知全能的,他当然知道时间中要发生的一切。
但是,如果上帝不在时间之流中,上帝又是如何知道时间中发生的一切?奥古斯丁也疑虑不解地问“你难道是随着时间才看到时间中发生的事情?”2上帝不在时间中,他当然不是随时间才看到其中发生的一切。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就是上帝是在无时间的意愿中料知时间中发生的一切。
这意味着上帝的意愿里有时间秩序。
但是,没有时间的意愿如何会有时间秩序呢?这是自相矛盾的。
因此,作为自在之流的时间与作为唯一造物主的上帝是不相容的。
这意味着,物理时间观不仅动摇了现象世界,而且动摇了上帝这一绝对的自由意志。
因此,希腊人的物理时间观给基督教徒带来了深刻的困惑:要么上帝存在及其创造的世界值得怀疑,要么物理时间观需要重新审视。
这个困惑促使了作为虔诚教徒的奥古斯丁对物理时间观提出了质疑,这种质疑具有根本性的意义,因为他首先是对时间被作为一种“什么”来理解的怀疑:“时间究竟是什么?没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证明,便茫然不解了。
”1在“时间是什么”这种追问中,已隐含着把时间当作一种现成而自在的东西来理解。
因为“是什么”这种追问方式只是针对既定或现成的存在者的发问,也只适合于这类存在者。
因此,以这种方式对任何存在着的东西进行追问,都意味着把这种存在着的东西当作现成或既定的存在者。
所以,在奥古斯丁的茫然中,在根本上透露的是对被作为“什么”的时间的怀疑。
时间是“什么”?对于希腊人来说,时间的确就是一种“什么”——时间就是一种现成的、自在的物理之流。
对此,希腊人并不觉得有什么样困惑与怀疑,因为他们可以通过对本质世界的诉求而把时间与整个现象世界排除在可靠而真实的本质世界之外。
但是,对于奥古斯丁来说,作为“什么”的时间则会带来一系列严重问题。
因此,他从根本上质疑作为“什么”的时间。
如果时间并不是什么现成的物理之流而在我们之外自在地存在着,那么,它又存在于什么地方呢?或者说,如果时间不是作为“什么”存在,那么它又是如何存在呢?对于“时间是什么”感到茫然不解的奥古斯丁对这个问题给予了十分明确而坚定的回答:“时间存在于我们心中,别处找不到”;时间不是“什么”,“时间不过是伸展,但是什么东西的伸展呢?我不知道。
但如不是思想的伸展,则更奇怪了。
”2时间只是“我们的思想的伸展或延伸”,因此,时间实际上只存在于我们的思想中。
这是奥古斯丁在时间问题上给出的一个突破千年定见也将穿越千年历史的大胆解答。
既然时间只是思想的延伸,而不是自在的物理之流,因而也就没有流逝了的纯粹过去和尚未到来的将来。
在奥古斯丁看来,把时间截然划分为过去、现在和将来是不恰当的,因为与现在没有关联的过去或将来都是不存在的。
他分析说:“如果过去和将来都有存在,我愿意知道它们在哪里。
假如目前为我还不可能(知道它们在哪里),那么我至少知道它们不论在哪里,决不是过去和将来,而是现在。
因为如作为将来而在那里,则尚未存在,如作为过去(在那里),则已不存在。
为此,它们不论在哪里,不论是怎样,只能是现在。
”3也就是说,如果过去和将来存在,那么,它们一定与现在相关联,或者是作为某种方式的现在而存在。
在这个意义上,“说时间分过去、现在和将来三类是不确当的。
或许说:时间分过去的现在、现在的现在和将来的现在三类,比较确当。
”4换言之,过去和将来都是以现在的方式存在着。
当我们说过去或将来时,实际上是在说过去的现在与将来的现在。
那么如何理解过去是“过去的现在”,将来是“将来的现在”呢?它们又在什么地方?奥古斯丁举例分析说:“譬如我的童年已不存在,属于不存在的过去时间;而童年的影象,在我讲述之时,浮现于我现在的回忆中,因为还存在我记忆之中。
“至于预言将来,是否也有同样情况呢?是否事物虽则尚未存在,而它们的影象已经存在而呈现出来?……我知道一点:我们往往预先计划将来的行动,计划属于现在,计划的行动既是将来,尚未存在;我们着手时,开始进行我所计划的行动,这时行动出现,不是将来,而是现在了。
……人们所谓预见将来,不是指向未存在的将来事物,可能是看到已经存在的原因或征兆。
”1我的童年当然就是我的过去,更远一些说,我的民族(国家)史也就是我所属的家族的过去,当然也是构成我的源头的过去。
但是,我的童年显然已不存在,否则我就还只是个孩子,可是我实际上已年届不惑。
而构成我的民族史之内容的事件也已消失在久远的岁月里,不然的话,我的先人们仍会生活在战火连绵的动荡中。
我的童年虽已不存在了,但是,这并非意味着我没有了童年,我永远有童年——我的童年永远是我的童年,我的童年永远萦绕在我心头。
也就是说,只要我在着,我就有过去,或者说,我的过去就在着。
如何在着?奥古斯丁这里说,过去(比如我的童年)是作为“影象”存在于“记忆”。
过去的事实或事件已不再存在,但是,它们作为某种表象或概念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
这里我们可以把这种表象或概念统称为观念。
过去是以观念的方式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
我有童年,说的是我的童年世界、童年历程被我转换成一种观念形态保存在我的记忆中,我由此保持与童年世界里的他人他物的某种关联,并借此理解自己的来历与身份,乃至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