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晚晴到民国(解读版)1.导读:唐德刚先生也是个“大嘴巴”一本《中国近代史》书稿的“导论篇”,居然单独成了一本书。
这种事,也就美籍华人学者唐德刚能干出来——唐德刚在《袁氏当国》中描述宋教仁:“少年气盛,精力过人,心比天高,自命不凡,又生个倔强的个性,和右派大嘴巴。
吧啦吧拉起来,听众掌声如潮,欢声雷动,使政敌听来,就真以为他是拔毛成兵的齐天大圣了。
”——看到这段,哑然失笑。
唐先生说宋教仁是大嘴巴,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当然这里的大嘴巴绝无贬意,相反,那是学识渊博、点豆成兵、思如闪电、笔如游龙才能形成的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话语气势!正是由于这种气势,这导论最后成型为这部38万字的《从晚清到民国》。
唐先生一生着述颇丰。
但是看书要看代表作,特别是《从晚清到民国》,讲的是中国近代社会到今天还没有完成的转型,与我们的当下密切相关,不读不显得咱太傻吗?鸿篇巨着读不来,至少读读我的解读版嘛!欧了,我们可以开始了。
2.中国社会文化转型综论唐德刚认为,历史是条长河,永远向前流动。
在历史的潮流里,转型期是个瓶颈,是个三峡。
近一个半世纪中国变乱的性质,就是两千年一遇的“社会文化大转型”,其间死人如麻,痛苦至极。
不过,“历史三峡”终有通过之日。
从此扬帆直下,大江东去,进入海阔天空的太平之洋。
未来的太平之洋是什么样子?什么时候进入?最后交代。
只说,从社会经济史的角度看,我们鸦片战争以前的中国史,几乎是千年未变,而鸦片战争后,则几乎十年一变。
谁干的?“帝国主义”!帝国主义是个嘛玩意儿?唐德刚说,中国一般史家都会肯定帝国主义是近代中国的万恶之源,马列派的史学家,更会概念化地解释曰:帝国主义之所以为万恶之源,乃是由于它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
这些说法不为西方汉学权威所接受。
比如当今剑桥学派的开山宗师费正清,认为所谓的“西方帝国主义”在中国基本上不存在,它只是由于革命话语系统的渗透,而嵌于我民族心理上的一种幻觉——虽然他们也并不否认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是不折不扣的帝国主义。
日本战败之初,也有忏悔心态来着,可是后来居然有了进出论者,把侵略中国说成“进出中国”!唐德刚担心国人忘记历史,甚至不知帝国主义为何物,所以他准备给大家挖挖这个根儿。
先生一锹就挖到了近代欧洲的“扩张主义”。
“扩张主义”是咋回事呢?欧洲的文艺复兴结束了欧洲的大黑暗时代,把人类文明自中古推入现代,因此一部300年的现代世界通史,就变成一部欧洲扩张主义的历史。
欧洲扩张主义是有两面性的。
善的一面,传播现代文明,中国人称之为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恶的一面,当然是战争及烧杀抢掠,到现在还是中国的民族主义之痛!唐德刚认为,帝国主义不是任何一个单纯的国家或民族所可包办的,它种类繁多,因国而异,不可一概而论。
现代西方帝国主义的通性不外是:滥用暴力,追求暴利,不择手段,绝情寡义。
这条通例可以说是自1493年西、葡两国经教皇敕令中分地球开始,到1945年二次大战后日本投降为止,通用于450余年之间所有的帝国主义而不会有太大的偏差。
分而论之,15、16世纪之间,西葡两国开始向海外扩张,但地球太大,两邦太小;17世纪兴起的海上马车夫荷兰占领台湾一角,也被郑成功所逐。
三小邦自始至终没有侵及中国内陆。
导致我明清两朝蒙头大睡,这一觉居然睡了四百年,醒来时,英国这个人类史上的头号毒枭,已泊到了我黄浦江口!唐德刚说英国是个有修养的帝国主义。
鸦片战争后,英国发现把中国变为印度第二不易,自己独吞更不易,接踵而至的还有美、法、俄甚至日本。
于是它从一个面目狰狞、吸血吮髓的母夜叉变成一个扞卫中国“主权独立、领土完整”的保姆,较之俄、法、日之贪婪横暴,也算盗亦有道。
法国是百分百的殖民主义者,在中国执行的是瓜分后的非洲模式之延续。
至于俄国,则是疆土式的帝国主义,其志在中国长城以北之整个满蒙与新疆。
俄的这种志,刺激了东邻小日本。
日本这个小黄人,原为大陆汉族文化向外扩展之边缘,而此边缘于近百年中竟能反噬母体,其母体文明又表现得若斯之颟顸不可救,连史家都看傻了。
美国本来不沾中国的边儿,隔岸观火呢。
可是1898年居然打败了西班牙取得了菲律宾,远东对它也就有了经营的必要。
英国招架不住其他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强占风潮,想出了一个门户开放的政策,自己不好意思提,就拜托美国提。
美国在中国一无所有,正穷急呢,很乐意让它变成美国的政策。
要点有三:1.中国领土完整;2.中国主权独立;3.列强利益均沾。
这政策虽然没解决任何问题,效果基本没有,但是反映了列强在中国的均势,正是这种均势,让大清国又苟活了十几年,并且给孙中山的革命制造了空间!3.太平天国是个嘛玩意儿晚清时代,中国改朝换代的历史周期率大驾光临,广东高考落榜生、民办教师洪秀全不知是应中国传统的天命,还是应上帝的圣谕,在广西举起了反旗。
他的本意是要建立天堂,但历史呈现给我们的,则是地狱!唐德刚也承认,大清乃是中国历史上最值得称颂的朝代。
论武功,它开疆拓土、四向扩张,幅员之广在中华民族史上是没有前例的;论文治,清初康雍乾三朝一百多年的国泰民安,制度上轨道,政治有效率,真是“三代以下无斯盛”!论剥削,清朝是我国历代中唯一没有全国性徭役制的,政府对人民的剥削实在是历史上最少的!论经济,三朝人丁剧增、民丰物阜也不在同时的欧洲之下,一个十三行的行商都远超美国首富好几倍!论学术文化,连乾隆皇帝一删再删的《四库全书》,分量都大于当时全世界其他各国所存书籍之总和,其他更不必说。
唐德刚很为中国最后一个王朝抱屈。
这么好的一个王朝,却为中外史家糟蹋得不成样子。
原因不外是,晚清时期,改朝换代的周期已届,内忧外患一时俱来,非人力所能救也。
外忧当然是帝国主义,内忧——用唐德刚的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历史周期率一到,我国就要出现黄巢、张献忠一类的煞星。
结果赤地万里,尸骨堆山,血流成河,中华文化遗产玉石俱焚……然后海清河晏,新的帝王一统天下。
可惜,会说粤语的广东客家人洪秀全没此运数。
十四年就玩完了。
据唐德刚说,这是“时代设限”。
我国历史上的草莽英雄,在天下大乱时逐鹿中原,所追求的目标,不外一个“改朝换代”。
不幸鸦片战后西风东渐,历史已经由中古进入现代,原先那一套传统制度,在西洋现代制度挑战下,没法再继续下去。
改朝换代不行了,你得改朝换制,而换制,并不仅是名称上把“皇帝”换掉。
它需要有点质变。
问题是,不特洪秀全、杨秀清无此知识和能力,比他们晚了数十年的人们,还照样变不了呢!关于太平天国的定性,唐德刚说,根本不是什么农民起义,它就是基督教中的一个狂热教派。
不过唐德刚为洪氏点了赞,他的意思是:我们大中华因孔子他老人家不信神,也算无宗教民族。
但日常生活中不但鬼神未远,还遍地皆是。
现在好了,天父上主皇上帝派了他的次子洪秀全下凡,禁绝一切邪神,独崇上帝——这是要把大中华从泛神论的低级迷信火坑里“救”出来的节奏,多么高大上啊!可惜洪杨起点甚低,初心不过是苏杭宁这种金三角地带的“最小最卑尽绸缎、男着龙袍女插花”的小天堂理想,所以进了南京城就再也不想挪窝了。
唐德刚如此讥讽洪秀全的天京生活:洪秀全这位落第老童生,三家村的私塾老夫子,至此可说是吐尽鸟气。
至于他心中究有多少苍生,多少人民,吾不知也。
好汉既入深宫,难免纵情声色,金田起义时,姬妾十五六;突围永安时娘娘三十六,进入天京后同床八十八,如此粉阵肉屏,大脚小脚应付不暇,还有什么革命可言?何况,独夫专政,本就没有一个是把老百姓放在心上的。
他们起自民间,出身于被压迫阶级,一旦翻身,其狠毒、其腐化、其堕落、其制造被压迫阶级而奴役之的劣行,往往百十倍于原先的压迫阶级——不管这些新的统治者打的什么旗帜,叫的什么口号!唐德刚认定,在3000年杀功臣的中国特色游戏中,表演得最下流最无知的就是太平天国这一窝!他们进城以后才三年就等不及,互相砍杀起来,不败又如何?当然,胜了更不妙!4.甲午战争刺激出一个半吊子的戊戌变法据当时世界军事年鉴的统计,大清帝国北洋舰队居世界海军第8位。
排名仅次于英、美、俄、德、法、西、意七强。
此时日本亦锐意发展海军,然甲午前夕日本海军远不及我,世界排名为第16位。
这么精确的统计自有狐疑处,但是,我海军实力约在第6与第8位之间,日海军在第11与第16位之间,则是大致不差的。
唐先生授课至甲午,总要问学生:中日之战,凭嘛败的是我们?课堂问了数十年,迄今无明确答案。
他说:“惭愧的是,不只学生不知,做老师的我翻烂中西史籍,讲义十易其稿,至今仍在云雾中也。
”这是客气。
以唐先生的才学,总会给我们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
甲午战前,中国所搞的那套,在清末叫“办夷务”“办洋务”,“师夷之长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民国学人加一顶洋帽子,叫“自强运动”,“科技现代化”,“国防现代化”。
唐先生鄙夷地说,不就是“四个现代化”吗?针对“四化”,唐先生又给创造一个了新的概念——“五化”,加入了“第五化”:政治现代化。
唐德刚说,政治现代化不一定要搞什么鸟“民主墙”,但至少搞个干净而有效的现代化政府——至少也得像当时德国和日本那样。
像我们慈禧老太后治下的那摊烂狗屎,怎么配跟人家玩儿?不输了底裤才怪!搞“现代化”的老祖宗最早可以追溯到林则徐和徐继畲。
同治时出现一帮洋务名臣,其中当时最杰出的代表当属唐的安徽老乡李鸿章,他最大的成绩,便是把他的宝贝北洋舰队,搞到世界前八,但甲午一战,那些坛坛罐罐,几炮就被东洋鬼给打没了。
脸疼。
更羞的是,1895年2月海军提督丁汝昌率领北洋舰队的残枝败叶退守威海卫,被日舰重重包围得走投无路正预备自杀殉国时,日本海军司令伊东佑亨居然写来一份劝降书,说得咱无地自容。
十天之后丁汝昌自杀,大清政府也脸红了。
再也不能这样过,再也不能这样活,咱得“政治现代化”。
问题是“政治现代化”更难!百多年的中国近代史,苦难的中国人民承担了无数次大小革命,还有变法。
唐德刚说,革命易而变法难。
盖革命者,革他人之命也,敌我分明,一枪了事。
变法者,变自己之法,抽刀断水,沾涟不尽——君不见戊戌之变时有新旧之争、帝后之争、母子之争甚至婆媳之争。
帝党中有后党,后党中亦有帝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纠缠不尽!如此沉重的传统包袱和历史使命,落到了康有为头上。
唐德刚当然看不上小康,认为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历史对小康够厚道了,首先有光绪皇帝的支持,就是光绪背后的那个太后,虽然唐德刚也骂她专制腐败,但同时也承认,这娘们没有党派,不搞特务,量材器使,中央地方,人才名臣一溜儿一溜儿的。
就是她的私生活较之前朝的“脏唐臭汉”,简直算是宫庭中的修女了。
这修女也是支持变法的嘛,只不过对于变法的节奏与速率与小康他们有所不同而已。
除了这两大主子,小康背后还有一溜儿高干子弟和高干子弟们的爹,以及还谈不上高干子弟和高干子弟他爹、但已是名满天下的有能力有经验的中青年官僚军人士大夫。
康此时的角色,应该是理论家、思想家和政治家三者皆备才成,不幸他在这三方面连最起码的条件亦不具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