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的唐宋诗之争及宋诗特征研究张毅内容提要20世纪初,“同光体”与“南社”的宗宋、崇唐之争,是规模唐音或宋调的旧体诗创作的绝响,也是现代宋诗研究的起点。
受新文学运动的影响,现代学者对于宋诗的评价长期偏低,并为唐、宋诗优劣论所困。
到80年代后,人们方逐渐摆脱成见束缚,对宋诗特征及其艺术特质进行了更深入、更全面的探讨。
关键词唐宋诗之争;唐诗;宋诗;诗歌史宋诗是有别于唐诗的一种古典诗歌范式,唐、宋诗之争为中国诗史上聚讼纷繁的一大公案。
20世纪的宋诗学研究,从世纪初“同光体”的诗论开始,经历过二三十年代和五六十年代的发展,至80年代之后进入繁荣和成熟时期。
在这过程中,一直存在着唐宋诗之高下优劣的争论,并涉及到如何正确认识和评价宋诗、如何把握宋诗的艺术特征等重要问题。
一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宋诗是继唐诗之后的又一高峰,此后学诗者,不入于唐,即出于宋,很难摆脱唐音、宋调的影响。
围绕着宗唐还是宗宋,诗论家们一直争论不休,至清末民初“同光体”诗出现,使近代以来的宋诗运动变得声势浩大起来,宗宋或崇唐的问题再次成为焦点。
所谓“同光体”,原为近代诗坛旧体诗的一个创作流派,后来成为各种宋诗派的总称,被视为宋诗运动的代表。
同光体诗风的特点在于“不专宗盛唐”。
清末民初著名的“同光体”诗人兼诗论家陈衍说:“‘同光体’者,余与苏堪戏曰同、光以来诗人不专宗盛唐者也。
”(1)以此作为“同光体”诗人有别于他人的创作宗旨。
他编著的《近代诗钞》、《石遗室诗话》和《宋诗精华录》,不仅是宋诗派运动的创作总结,也是推崇宋诗的理论著述,其论诗主张对20世纪的宋诗研究有极大的影响。
据这三部著作所言,“同光体”的“不专宗盛唐”,含有以下三方面的具体内容:(一)“三元”说。
这是光绪二十五年(1899)陈衍客居武昌时与沈曾植论诗时提出来的。
他说:“盖余谓诗莫盛于三元:上元开元,中元元和,下元元祐也。
君(指沈曾植)谓三元皆外国探险家觅新世界、殖民政策、开埠头本领,故有‘开天启疆域’云云。
余言今人强分唐诗宋诗,宋人皆推本唐人诗法,力破余地耳。
……故开元、元和者,世所分唐、宋人之枢斡也。
”(1)据此可知,陈衍“三元”说与沈曾植略有不同,沈强调的是“三元”诗歌戛戛独造的创新精神,而陈则认为宋诗是唐诗的发展开拓,宋人皆推本唐人诗法而有所变化,能力破唐人余地。
陈衍不赞成强分唐诗与宋诗的疆界,他指出:“自咸、同以来,言诗者喜分唐、宋,每谓某也学唐诗,某也学宋诗。
余谓唐诗至杜、韩而下,现诸变相,苏、王、黄、陈、杨、陆诸家,沿其波而参互错综,变本加厉耳。
”(1)他认为,宋诗继承唐诗,实际上是将元祐诗风作为“诗到元和体变新”后的进一步发展。
(二)“学人之诗”。
除标榜‘“三元”说以明宋诗源流之外,陈衍又大力倡导“学人”之诗,虽有以此抬高“同光体”地位的用意,确也道出了宋诗何以异于唐诗的关键。
在主要囊括“同光体”诗人作品的《近代诗钞》中,他历数清嘉庆、道光以来宋诗派的主要诗人后说:“诸公率以开元、天宝、元和、元祐诸大家为职志,不规规于王文简(王士祯)之标举神韵,沈文悫(沈德潜)之主持温柔敦厚,盖合学人、诗人之诗二而一之也。
”(2)唐诗为诗人之诗,宋诗是学人之诗,清中后期宋诗的流行,与乾嘉之后考证学风的盛行大有关系。
陈衍于清人学宋之弊虽有认识,倡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合一之论,欲泯唐、宋之界;可他论诗主学的宗宋立场也是很明确的,曾针对严羽“诗有别才,非关学也”之说,提出“诗也者,有别才而又关学者也”的观点,认为“作诗文要有真实怀抱,真实道理,真实本领。
非靠着一二灵活虚实字可此可彼者斡旋其间,便自诧能事也”(1)。
称赞学宋诗者能于句法、章法上见变化,而所谓变化,多指以学间、义理入诗,将古文之法融入声律之中。
(三)关于宋诗精华。
近代的宋诗运动和同光体的风靡一时,抬高了宋诗的地位,使宋诗能与唐诗并列;但举世公认唐代多好诗,律诗成就非凡。
宗宋诗者所争的只是宋代也有好诗,亦即宋诗也有精华,也可作为学习榜样,不必专宗盛唐。
一般??认为宋人多以文为诗,主议论,故以散文化的妥贴、排奡的五七言古体见长,而陈衍则认为宋人的五七言近体也多佳作。
其《宋诗精华录》是第一部评点宋代诗歌的总集,选宋诗688首.其中“律和声,八音克谐”的五七言近体548首,占入选作品近百分之八十。
陈衍说:“窃谓宋诗精华,乃在此而不在彼也。
(3)朱自清在《什么是宋诗的精华——评石遗老人<宋诗精华录>》中说:“从前翁方纲选宋人七律,以为宋人七律登峰造极。
本书所录七绝最多,七律次之。
”指出这是陈衍的创举,并认为“书中选录的诗甚有别裁”(4)。
同光体诗人学诗宗宋,可并不贬低唐诗,只是肯定唐以后诗歌创作的新变,强调避熟脱俗;但在清末民初的旧文学领域,有章炳麟和柳亚子重申不作唐以后诗的主张,他们对近世的宋诗运动和同光体诗持激烈的批评态度。
章炳麟在《国故论衡·辨诗》中说:“宋诗诗势已尽,故其吟咏情性,多在燕乐。
今词又失其声律,而诗尨奇愈甚。
考证之士,睹一器,说一事,则记之五言,陈数首尾,比于马医歌括。
及曾国藩自以为功,诵法江西诸家,矜其奇诡,天下骛逐,古诗多诘屈不可诵,近体乃与杯珓谶辞相等。
”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唐以后诗,但以参考史事,存之可也,其语则不足诵”(5)将唐以后的诗(主要指宋诗)一笔予以抹杀。
在当时,直接与倡导宋调的同光体诗人相抗衡的是高唱唐音的南社。
柳亚子与陈去病、高天梅等同盟会员,于1909年成立民主革命的文学团体——南社,他们推崇“唐音”和辛词,在一次雅集时于条例上写道:“本社以研究文学,提倡气节为宗旨”(6)南社诗人鼓吹革命,以推翻清室为职志,而同光体诗人多为清室遗老,借吟诗的名士风雅掩复辟怀旧之思,在政治立场上双方势如水火,论诗也大相径庭。
柳亚子在《胡寄尘诗序》中说:“论者亦知倡宋诗以为名高,果作俑于谁氏乎?盖自一二罢官废吏,身见放逐。
利禄之怀,耿耿勿忘。
既不得逞,则涂饰章句,附庸风雅,造为艰难以文浅陋。
……余与同人倡南社,思振唐音以斥伧楚,而尤重布衣之诗,以为不事王侯,高尚其志,非肉食者所敢望。
”(5)他认为政治坏于北洋派,诗学坏于江西派。
欲中华民国之政治上轨道,非扫尽北洋派不可;欲中华民国之诗学有价值,非扫尽江西派不可。
其《时流论诗多骛宋。
巢南(陈去病字)独尊唐风。
与余合,写诗一章,既用留别》云:“一代典型嗟已尽,百年坛砧为谁开。
横流解悟苏、黄罪,大雅应推陈、夏才。
”(7)斥责沧海横流的江西派为诗坛罪人,所谓“时流”,指的是学江西诗而推祟苏、黄的同光体诗人。
20世纪初,无论是同光体的宗宋诗,还是南社的思振唐音,在创作上均属于传统的旧体诗范围。
柳亚子把近代诗坛说成是南社诗人与同光体争霸的时代,可在旧体诗的造诣方面,南社诗人是无法与同光体诗人抗衡的,且有不少南社诗人后来也转向同光体的宋诗派。
柳亚子在旧体诗坛的同室操戈,最终导致旧诗阵营的社团瓦解,这次唐、宋诗之争,遂成为旧体诗创作时代的终结,和现代宋诗研究的起点。
二唐宋诗之争涉及到唐、宋诗艺术风格的比较和优劣高下的评判等,在同光体之类的旧诗成为遗迹、宗唐与宗宋的门户之见不复存在之后,依然是研究宋诗的现代学者无法回避的问题。
在1922年为纪念《申报》创刊50周年而作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胡适认为:“这五十年(指1872—1922)是中国古文学的结束时期。
”他说:“这个时代之中,大多数的诗人都属于‘宋诗运动’。
宋诗的特别性质,不在用典,不在做拗句,乃在做诗如说话。
北宋的大诗人还不能完全脱离杨亿一派的恶习气,黄庭坚一派虽然也有好诗,但他们喜欢掉书袋,往往有极恶劣的古典诗(如云‘司马寒如灰,礼乐卯金刀’)。
南宋的大家——杨、陆、范——方才完全脱离这种恶习气,方才贯彻这个‘做诗如说话’的趋势。
但后来所谓江西诗派,不肯承接这个正当的趋势(范陆杨尤都从江西诗派的曾几出来),却去模仿那变化未完成的黄庭坚,所以走错了路,跑不出来了。
……近代学宋诗的人,也都犯这个毛病。
陈三立是近代宋诗的代表作者,但他的《散原精舍诗》里实在很少可以独立的诗。
”(8)很显然,胡适是从提倡白话文学的角度评判宋诗的,肯定宋诗中那些很近白话的诗;而对江西诗派掉书袋的古典诗则持否定态度,对陈三立等同光体诗人也是如此。
新文学运动提倡白话平民文学,要打倒贵族的古典文学,所以当时的桐城派之文和宋诗运动中的江西派之诗,均在排斥之列。
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说:“所谓‘江西派’者,山谷之偶像也。
”并将其归入“阿谀的虚伪的铺张的贵族古典文学”而加以否定(9)。
鲁迅在《致杨霁云》中说:“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
”(10)这些新文学运动倡导者的言论,虽非专为研究宋诗而发,影响却十分深远,不仅给“宋诗运动”以致命的一击,也造成很长一段时间唐诗研究受重视而宋诗遭贬斥的局面。
现代学者的宋诗研究受新文学运动的影响较大。
胡云翼的《宋诗研究》是20世纪第一部关于宋诗的系统研究专著,开篇的第一章便是“唐诗与宋诗”的评价问题。
他认为“只要我们拿大多数的作品去归纳比较,唐宋诗的鸿沟,便立显在我们面前。
诚然我们不敢说唐优宋劣的话,但是在唐诗里面许多伟大的独具特色,在宋诗里面却消灭掉了”。
他说宋诗:一、消灭掉了唐代那种悲壮底边塞派的作风,因宋时国势衰弱,诗坛也和时代一样的没有了英雄气;二、消灭掉了唐代那种感伤底社会派的作风,到了宋代变成了太平笙歌的天下,没有了能够深刻感人的悲剧诗;三、消灭掉了唐代那种哀艳底闺怨宫怨的作风,老实忠厚的宋代诗人,根本不像唐人那般爱写女性和爱情;四、消灭掉了唐代那种缠绵活泼底情诗的作风,宋人的不懂得写喜剧的艳情诗,犹之乎他们不喜欢作悲剧的宫怨闺怨诗一样。
结论是:“在唐诗里面,有令人鼓舞的悲壮,有令人凄怆的哀艳,有令人低徊的缠绵,有令人痛哭的感伤,把我们读者的观感完全掉在一个情化的世界里面去。
宋人诗似乎最缺乏这种狂热的情调,常常给我们看着一个冷静的模样,俨然少年老成,没有一点青春时期应有的活泼浪漫气,全不像唐人的要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天真烂漫。
这是唐宋诗显著的分歧点,也就是宋诗的缺点。
”(11)研究宋诗,先从宋诗的缺点谈起,以唐人之长较宋人之短,唐宋诗之争为唐宋诗优劣论所代替,这种看问题的方式和态度,显然对宋诗的研究极为不利。
与唐诗的研究相比,宋诗的研究事实上一直较受冷落,总体评价偏低,如上海大江书铺1930年出版的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诗史》,在唐诗之后接宋词和元曲,有意将宋诗忽略过去。
宋诗是不被看好的。
但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也出现过一些较为公允而且深刻的关于唐、宋诗异同及宋诗特征的论述。
在写于1940年的《读〈宋诗精华录〉》中,程千帆认为“唐人之诗,主情者也,情亦莫深于唐。
及五季之卑弱,而宋诗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