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时间引入形而上学之意义一古希腊亚里斯多德的形而上学统治欧洲哲学思想两千多年,却在近代受到猛烈的攻击。
亚里斯多德的形而上学探讨‚诸存在‛后面、上面、外面的最根本、最原始、最本质的‚存在‛,似乎这个‚存在‛是事物的一种特别的属性,加到任何事物中去,就会使该事物‚存在‛,像现在的味精加到任何菜肴中去都能提味一样。
康德对此大加批评,指出‚存在‛是一综合判断,并非事物之任何属性。
将‚存在‛加到事物中去,不能对事物增加任何东西。
于是,如此理解下的‚存在‛只是毫无内容的一个抽象概念。
言之凿凿。
于是康德以后,西方哲学侧重于知识论,而存在论式微。
然而,存在论之问题并未因康德的批判就完全平息下去,因本质、本体、本原(源)等问题依然存在,而康德的知识论只着重解决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的经验知识问题,那超出经验之外的问题,康德归于宗教信仰范围,于是有费希特、谢林,特别是黑格尔出来将经验与超越、直观与本质统一起来,也使知识论和存在论统一起来。
应该说,黑格尔的绝对哲学,已有时间的因素在内。
因他的哲学,强调辩证发展的过程,‚存在‛作为本质的‚存在‛,是一个矛盾发展的历史过程,而不是一抽象概念。
黑格尔说,真理是一个过程,是一个‚全‛。
黑格尔的哲学,把逻辑和历史统一起来了,对于哲学的贡献是非常伟大的。
黑格尔不仅批判了传统的形而上学,而且改造了传统形而上学,使之有了一个新的、辩证的形态。
不过黑格尔的哲学最终仍是一个概念的体系,他的学说从《精神现象学》到《逻辑学》的发展,说明了这种概念化的趋向,‚时间‛、‚历史‛也成了一个逻辑概念的推演体系。
二将时间因素着意引入哲学,使传统形而上学彻底改变面貌的,是本世纪的海德格尔。
海氏哲学来自他的老师胡塞尔。
胡塞尔的现象学不可能不受黑格尔的影响,但他舍弃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强调本质直观、直观本质的直接性,固然也考虑到时间问题,但其说法,显得塞而不畅。
海德格尔主要著作以《存在与时间》为书名,可谓旗帜鲜明地把时间和‚存在‛牢牢地拴在一起,不可分割。
《存在与时间》固为海氏早年之作,但却是相当成熟的作品。
后期虽有许多的发展,并有转向之说,但其思想之基础以及转向之根据,皆可在《存在与时间》中寻得。
在《存在与时间》中,为阐明‚存在‛的时间性,海氏先从人的分析入手,因为他老师胡塞尔说,事物本身的意义只是向人才显现出来,所以胡塞尔现象学着重人的研究,是为‚人文科学‛——人就是人,而不是其他什么,不是有理性的动物,因为人不是动物。
胡塞尔哲学对人的分析,对海德格尔当然有很大的影响。
不过海德格尔还进一步指出,人固不是动物,但人仍是万物之一,问题是万物中之‚何物‛是人?人不是天使,人也不是野兽,那么,人又处于何种状态?海德格尔说,就哲学意义来讲,人是Dasein。
海氏的这个词和‚存在(Sein)‛一样难懂、难译;弄清楚这两个基本概念,海氏的思想大体也就可以弄清楚了。
在《存在与时间》里,海德格尔借助基尔克特的‚存在(Existenz)‛来解释他的Dasein,谓Dasein是从‚万物‛中‚脱颖而出‛(ex—sistence)的意思;但Dasein的‚Da‛,在德文是指‚具体的‛意思。
什么叫‚具体的‛?具体的就是有具体时间、地点的,不是超时空的思想概念。
这样,人不能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定义,而是具体地‚在‛‚那里(Da)‛。
按海德格尔的意思,一旦人进入到Dasein的状态——即有了Dasein的‚觉悟(befinden)‛,则Sein的意义就显露出来了。
这时候,Dasein是具体的,有时空的,Sein同样是具体的,有时空的,因而就不像传统形而上学说的那样是抽象的、概念式的超时空的,似乎可以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定义。
这样,海德格尔将时间(空间)观念引入形而上学,使‚存在(Sein,Being)‛观念也发生巨大变化,于是,海氏似乎蛮有理由地宣告了传统形而上学的终结——它已经走完了自己的历程,陷于无事可做、寿终正寝的地步。
三巨大的任务仍在于如何阐述Sein的时间性,如何将时间观念合理、清楚地引入‚存在‛,又如何与空间观念结合起来,使得人们能够了解‚存在(Sein)‛的确‚在‛时间(空间)中,而又不是‚诸存在(Seiende. beings)‛,因为即使海氏所着重研究过的康德的‚时空‛和‚存在‛,也都在经验对象范围内,而不具备他的超越的意义。
世上万事万物‚在‛‚时间—空间‛中,这好理解。
从这个意思引伸出来形而上学意义的‚存在‛——那个超越万事万物之上、之后、之外的东西,就也会‚在‛时空之上……,因而是超时空的,而超时空则是永恒;于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存在‛是不变的、永恒的。
我们看到,这个道理倒也自圆其说,所以它统治西方哲学很多年。
然而这个理论又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弄不好会自相矛盾。
既然形而上学的‚存在‛是超时空永恒的,它就只能是一个思想中的东西,而没有现实性,没有现实性的东西如何说它‚存在‛?思想的东西只是一个观念,一个理念,于是传统的形而上学就说了自相矛盾的话:‚存在‛既存在,又不存在。
这是古代希腊哲学的一个问题,也是康德抓住的几个二律背反的核心基础。
如今为形而上学本身计,挽救这个‚存在‛,使之不至于流于空洞的思想概念,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为使形而上学的‚存在‛真正‚存在‛起来,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把‚存在‛与时间在一个新的理路中结合起来,这个理路则必定会使传统的形而上学彻底改变面貌。
这就是海德格尔所做的工作,于是时间就被引入了‚存在‛。
四时间被引入‚存在‛就要面对一个问题:如何坚持‚存在‛的时间性,同时还要让这个‚存在‛ 与作为万事万物的‚诸存在者‛(Seiende,beings)区分开来。
我们可以从以下的方面来思考这个问题,体会海德格尔的理路:形而上学不是要探本求源吗?我们现在就来考虑这个‚本‛,这个‚源‛。
‚本‛、‚源‛原是古代希腊早期哲学家就提出了的问题,是被亚里斯多德称作‚自然哲学‛时期的核心概念——’αρχη’,我们就译做‚本源‛,也译做‚始基‛。
我们知道,早期希腊哲学的‚自然‛,原本是‚生长‛的意思,所以,所谓‚本源‛、‚始基‛,原本有时间的意思在内,是问事物的‚始祖‛;我们甚至可以说,凡问‚起源‛者,皆有时间的意味在内。
那么,传统的形而上学又为什么超越到时间之外去了呢?原来,凡经验的时间都被看作是无限的,如问事物之经验之起源,则可无穷地问下去,绝无止境;但形而上学又非要问出个头来不可,于是,这个‚头‛就只能‚在‛时间之外了。
传统形而上学的寻根问底精神,逼出了一个纯思想的天地,一个理念的天地,这个天地倒也美丽,却是一个空中楼阁、海市蜃楼,它‚不存在‛。
从某种意义来说,传统的形而上学思想方式的毛病不是出在‚超越‛过分,而在于它‚超越‛得不够,因为它拘泥于经验地理解‚时间‛——把时间‚想象‛成无限的;殊不知,就‚本源‛的意义说,时间是有限的。
这是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一书里所强调的思想。
我们看到,海氏这个思想,好像给传统的哲学投了一枚重磅炸弹,因为历来哲学都强调无限,如今要颠倒过来,强调有限,并且反咬无限是经验哲学、自然科学‚想象‛出来的。
这一思路的提出,需要相当的勇气。
我们看到,海德格尔提出此论,并非为了标新立异,他是有自己的理由的。
他颠倒有限、无限的位置,根据在于他对Dasein、对人的分析,在于他的‚现象学‛的师承。
胡塞尔关于‚意义‛只对人‚显现—开显‛,从而赋予‚生活世界‛以不同于‚物理—自然世界‛的性质的观点,仍是海德格尔思想的基础。
人在海氏看来是有限的,会死的(mortal,sterblich),人‚在‛‚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也都是有限的、时间性的,而不是永恒的。
无限为无,有限为有;限为限定、时空,故有限为‚存在‛,无限为‚不存在‛。
‚时间(时限)‛引入‚存在‛,则‚存在‛真的是为‚存在‛。
五然则,时间性之‚存在‛为何又不同于经验中之万事万物,或者甚至说,只有在时间性意义下的‚存在‛才不同于经验自然之万事万物?如前所说,经验自然中的万事万物,都是无头无尾的,只有‚时间性‛的事物——Sein,才是有头有尾的;在经验自然的范围内,我们只有永远(永恒)地探索下去,而无权问一个‚头‛和‚尾‛;只有对‚时间性‛的事物,我们才能合理地去问它们的‚头‛和‚尾‛,也就是说,我们才能合理地提出形而上学的问题:事物的本源、本质、始基(始祖)……,也才能合理地问事物的‚终结‛——事物的‚始‛、‚终‛,事物的‚全‛——‚大全‛(whole)。
哲学——形而上学不是要问事物之‚全‛(thing as awhole)吗?事物如果没有‚时间性‛,则此问题只是想象的产物,没有理论上的合法性。
这就是说,只有向人这一会死的、有时限性的存在者——Dasein开显出来的‚事物‛,才是有始有终的‚大全‛,并且这个‚大全‛竟然不是一个理念,而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事物。
理路如此,我们如何进一步清楚地体会此中的意思?我今设想一个特例,可能有所帮助。
试想我们如果在一个博物馆中,面对许多文物,这时‚文物‛和‚我‛会是一种什么状态,对此种状态之分析,其实也是海氏自己说到过的,他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到‚古物‛(antiqut@①t),谓其作为经验自然之物言,并无分今、古,古物之所以成为古物,乃在于它那个‚世界‛已然过去,使用它的人已成为‚古人‛。
此时,海德格尔的意思已很明显,顺此而下,则可窥测其Sein、Dasein的主要思路。
就人们的基本经验来说,去博物馆并非去作科研,更非有什么实用的打算,博物馆陈列的器皿,决不允许被使用;博物馆的东西自有其自身的独立价值,它们的意义,不完全在眼下当前,而更侧重在它们的过去。
它们展示着自身的历史。
博物馆的器皿,如果只作经验自然的器皿观,它们也有自然的功能、实用的属性,光从这个角度来看,它们只是现时的。
它们现时是‚在‛那里,而它们的‚过去‛,对‚现时‛来说,已‚不(存)在‛,它们的‚未来‛则尚未‚(存)在‛。
然而,在博物馆里的这些器皿(文物),则显示着它们确实‚有‛一个‚过去‛,甚至它们的意义完全在于它们‚有‛一个‚过去‛,否则它们和一般经验自然器皿无异。
一方面,博物馆里的这些器皿,有一种形而上的意味——它们在器皿(形)之上还显示着超越的‚道‛的意味;另一方面,这个‚道‛又不是抽象的、概念式的‚理‛,而是时间性、历史性的,因而是具体的。
六博物馆里这些文物器皿,以历史、时间的形态‚存在‛着,它们保存、展示着它们的历史——保存、展示着它们自身的全过程,即从头至尾的‚大全‛。
它们就是‚大全‛。
文物器皿的这种‚大全‛,同样不是抽象概念式的,不是推论至无限,而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是有限的‚大全‛,是有时限的‚大全‛——它们的时限已然终结。
作为‚大全‛的文物器皿,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这个‚世界—时代—世代‛已经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