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傅浩:叶芝诗中的东方因素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l937)的思想和创作自始至终与东方文化有关。
他很早就接受了东方神秘主义的某些观念,并且把它们融入了毕生的创作之中。
他早期和晚期的诗歌题材都不时涉及东方事物,作品中所表达的哲理有许多都是基于源自印度、埃及、日本、美索不达米亚乃至中国的东方智慧之上的。
凭着对神秘的东方文明的浓厚兴趣和一知半解,这位爱尔兰诗人居然在20世纪初的西方文坛上傲然称雄,这不能不令人惊叹深思。
叶芝与东方的关系相当微妙,远非数千字就能梳理清楚,故本文拟仅就叶芝的几篇直接涉及印度、日本和中国的具体作品进行分析解读,以初步探讨东方因素在其创作中所起的作用。
一早在1884或1885年,叶芝还在念高中的时候,就读到A.P.辛奈特所著《佛教密宗》一书,深受影响。
稍后,他在都柏林听了印度婆罗门摩希尼?莫罕?查特基对印度教教义的阐述,从此树立了他对轮回转世学说的终生信仰。
他后来写道:“那是我第一次遇到一种哲学,它加固了我的模糊的玄想,显得既合逻辑又博大无边。
”①查特基的讲演给叶芝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以至于四十多年后,叶芝在《摩希尼?查特基》(1928)一诗中还重述了这位通灵术士的一些话:我问是否我应当祈祷,/可是那婆罗门却说:/“什么也不要祈祷,/只是每夜在床上说:/‘我曾经是一个国王,/我曾经是一个奴隶,/傻瓜、无赖、流氓,/没有什么东西/我不曾当过,/然而在我胸脯上面/曾有亿万头颅躺过。
’”//为使一个男孩的动乱/日子得到休息,/摩希尼?查特基/说了这些,或类似的话。
②这就是查特基对印度特有的轮回转世学说的形象解说。
而早在1892年以前,叶芝就已把这种东方概念用在了纯爱尔兰题材的作品中。
在《佛格斯与祭司》一诗里,北爱尔兰王佛格斯声称:“我眼看我的生命漂流像条河,/变化不辍;我曾是许多事物——/波浪中一滴碧沫,一柄剑上/寒光一抹,山丘上冷杉一棵,/一个推着沉重的石磨的老奴,/一位坐在黄金宝座上的国王——”然而,叶芝对轮回的理解却有所不同,并未契合东方哲学的深义。
在《摩希尼?查特基》中,他继续写道:“我加以补充注释:/‘年老的恋人们还会有/时光所拒绝给予的一切——/坟墓叠积在坟墓上头,/好让他们得到慰藉——/在这变暗的大地之上,/那古老的军队行进;/诞生叠积在诞生之上,/好让这隆隆的炮声/可以把时光轰走;/生的时刻与死的时刻相遇,/或者,如伟大的贤哲所说,/人们以不死的双脚跳舞。
’” 在佛教和印度教的观念中,我们所居住的这个世界仅仅是三千大千世界之一。
在这个娑婆(意为“尚可忍受”)世界上有六种存在,即天神,阿修罗、人、饿鬼、地狱、畜生、名为“六道”。
灵魂在这六种状态间轮流投生赋形,此死彼生,是为“轮回”。
轮回中有生、老、病、死四种苦,被喻为无边苦海,故要获得永恒的幸福,就必须脱离轮回,不再投生,即所谓“无生”,或曰“涅槃”。
所以说,佛教和印度教对轮回亦即世俗生活是持否定态度的。
叶芝则不然。
他对心灵学和神秘主义哲学感兴趣是因为他父亲的怀疑主义影响阻碍了他接受正统基督教,而也正是他父亲的怀疑主义影响又使他对东方宗教缺乏真正的热诚。
③实际上,他不可能全盘接受印度哲学的精义,而只是有选择地利用它来为自己的“隐秘思想”作注脚。
如在以上引诗中,叶芝即发挥印度哲学的轮回说来肯定世俗人生的永恒,有意规避其“消极”的一面,而这正是与印度哲学的原义背道而驰的。
在诗集《旋梯及其它》(1933)中,紧接在《摩希尼?查特基》之后的是著名的《拜占廷》一诗。
这首诗比较难懂,原因之一即其中应用了轮回概念。
拜占廷是东、西方文化交汇之地,叶芝在以此为题材的这首诗中也融汇了东、西方的思想和意象。
此诗所根据的观念是,灵魂不断轮回转世,逐渐达到不朽境界,而每次转世再生之前,须经炼狱之火的净化;所描写的景象是,灵魂超脱轮回、走向永恒之前的最后一次净化。
不过在这里,灵魂的进化不是通过内在的自我修炼,而是借助外来的力量达成的。
这显然是结合了柏拉图和基督教的说法。
柏拉图认为,灵魂不灭,经过不断历炼,可以逐渐达到完善境界,即成为介乎神、人之间的一种存在——“精灵”。
炼狱与佛教的地狱也有所不同,大概是基督教徒想象出来的,是供可能升天堂又不够完美的灵魂涤罪之所,在但丁的笔下,是为那些非基督徒圣贤准备的。
然而,叶芝此诗中的炼狱之火却非一般的火。
它既是传说中可涤除死魂灵身上之不洁的拜占廷街角的磷火——“不假柴薪和钢镰燃点,/狂风不扰,生自火焰的火焰”,又是艺术之火——“烧不焦衣袖的火焰”。
这后一种意象系出自日本能乐剧中一少女在想象的罪恶之火中挥袖而舞的场景。
艺术,在叶芝个人的信念中,才是不朽的境界和达到不朽的手段。
自然的造物,包括人的肉体,都是变化无常,转瞬即逝的;只有人为的艺术,才能达到完美纯粹,永垂不朽。
所以,“奇迹,鸟或金制的玩艺,/说是鸟或玩艺不如说是奇迹,/栖身在星光照耀的金枝上,/能像哈得斯的晨鸡一样啼唱,/或被明月激怒,炫耀起/不朽金属的光华,大声轻贱/平庸的飞鸟或花瓣,/和一切淤泥或血液的混合体。
” 而在较早的姊妹篇《驶向拜占廷》(1927)一诗中,这一信念表达得更为清晰:诗人祈愿,灵魂脱离自然的肉身之后,不再投托凡胎转世,而要依附于一只古代巧匠铸造的金鸟,借助艺术的力量获得不朽。
可见,叶芝最崇尚的不朽还是世俗成就,而不是印度圣哲所追求的灵魂的寂灭。
艺术可以使人名垂后世,这种观念在文艺复兴时期的西方十分流行。
我国古代先贤所谓的三不朽之一的“立言”与此也颇为相似。
但这些仍是积极入世的,与印度宗教的出世哲学有本质的不同。
叶芝是一位把艺术当做宗教的诗人。
他认为自己天生就是要当艺术家和诗人的,在他的一生中没有什么事业比这更重要了。
他还认为,人类文明的精华就是由艺术构成的,艺术家则是人类文明的建设者。
人类文明之所以能够延续不绝,就是因为有一代代艺术家的奉献。
这就把不朽的概念从个人扩大到了人类。
在晚期的《天青石雕》一诗中,叶芝以生动的形象把这种信念发挥得淋漓尽致。
也许就是在《佛教密宗》一书的影响下,叶芝认识到神秘主义哲学是一切真理中最为重要的。
他自称通过研究神秘主义哲学和心灵学,才得以摆脱他父亲的影响,而他父亲是实证论哲学家约翰?斯图亚特?穆勒的信徒。
然而,1887—1891年他在伦敦居住期间,积极参加那里风靡一时的“异教运动”,进一步钻研东西方各种神秘法术时,却又企图通过实验来证明某些法术是否灵验,终致违反规矩,遭到驱逐。
应该说,叶芝这种对待神秘现象的实证态度是正确的,它对于破除西方迷信尤其有效。
但是,这不等于说他完全相信科学。
实际上,他同情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的信念,认为无论是太阳绕着地球转,还是地球绕着太阳转,对任何人来说都无关紧要。
④也就是说,他认为所谓的“通俗科学”或其它世俗知识的“灰色真理”都无法令人满意地解释人类灵魂的奥秘,与人的切身体验无关,所以他鄙弃关于物的“客观真理”,而追求关于人的“主观真理”。
在早期诗剧《雕像之岛》(1885)的尾声《快乐的牧人之歌》中,叶芝就借古希腊阿卡狄亚牧羊人之口表达了这种信念:“并没有真理,/除了在你自己心里”。
这显然是来自佛教的观念——佛教讲究一切唯心,四大皆空;即心即佛,何必外求,尽管这首诗的题材是关于古希腊的。
实际上,叶芝这首早期诗作从题材到形式都是摹仿埃德蒙?斯宾塞的《牧人月历》的,⑤而主题思想却融合了东方哲学的影响。
另一首早期诗作《印度人论上帝》(1886)更以生动的寓言形式表述了他对于主观真理的理解。
诗人借一个漫游的印度人之口讲了一个故事,说他分别听见水鸡、荷花、獐鹿和孔雀在谈论何为上帝:在这些拟人化的动植物看来,所谓造物主不过是一个比它们自身大得多的同类。
这首诗可以说是对基督教所信奉的“上帝摹仿其自身形象造人”之教义的反动,也是“叶芝最坚定的信念之一——真实在于观者的眼中——的早期陈述”。
⑥而且,这首诗从标题到内容都明白无误地表明了影响的来源。
佛教讲究“一切唯心所造”,由于心的作用,各人对同样的客观现实就会有不同的感知,正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现代西方人不也承认。
“上帝是人造的”吗?在这一点上,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区别被搁置起来了。
叶芝关于印度题材的作品还有《阿娜殊雅与维迦亚》、《印度人致所爱》等。
据叶芝自称,这些作品都作于他20岁之前,但是,赋予这些作品以灵感的东西却跟了他一辈子,贯穿于他的思想体系之中。
在中、后期的作品如《麦克尔?罗巴蒂斯的双重幻视》和《雕像》中,还有佛陀等意象出现。
晚期的《须弥山》(1935)一诗当然也与印度有关。
1912年,他为泰戈尔的诗集《吉檀伽利》英译本作序,深为该书内容所感动。
1935年,他协助印度教僧人师利?普罗希大师翻译印度教论典《奥义书》。
这说明,他毕生都在直接从印度文化中汲取着营养。
二 1916年,叶芝为庞德根据费诺罗萨遗稿整理编辑的《若干日本贵族剧本》作序。
他写道:“事实上,借助于‘由厄内斯特?费诺罗萨翻译、埃兹拉?庞德完成’的日本剧本,我发明了一种戏剧形式,高雅、间接、象征,无须暴民或新闻界买帐一——种贵族形式。
”⑦具体而言,他借用了日本能乐的面具、表现人物内心活动的背景合唱、程式化的舞蹈、甚至舞台布景等戏剧表现手段,追求理想美的间离效果,以反抗欧洲戏剧的现实主义倾向。
他认为:“现实主义为普通人创造的,过去一直是他们的特别娱乐;今天则是所有这类人的娱乐——他们的头脑只受到学校教师和报纸的教育,而不记得美和情感的微妙。
”⑧在论及东西方艺术的不同时,叶芝精辟地指出:“我们的缺乏想象的艺术满足于把一块世界如我们所知的那样孤零零地置于一处,把它们的照片如其仿佛的那样放在豪华或朴素的镜框里,但是那种令我感兴趣的艺术一方面似乎把一群人物、形象、象征与这世界和我们分离,另一方面使我们得以暂时进入一片迄今为止还过于微妙而不适合我们居住的心灵之海。
”⑨这就是说,西方艺术注重模仿现实,而东方艺术与现实保持距离,注重象征写意,更富于想象。
所以“现在该摹仿东方,从容地生活了”。
10 叶芝自称是“最后的浪漫主义者”(《库勒和巴里利,1931》),因此他无疑也相信浪漫主义所谓“遥远的事物才是美”的信条。
当然,“遥远”既有空间上又有时间上的含义。
叶芝由于受民族主义者约翰?欧李尔瑞的影响,从20岁起就开始从写印度和古希腊题材转向写爱尔兰神话和民俗题材了。
其实,除了年代久远的因素之外,爱尔兰题材对于叶芝来说,还有着一定的文化和心理距离。
叶芝出身于说英语的新教徒家庭,对以盖尔语为载体的爱尔兰本土文化知之甚少,这就使他得以以一种陌生人的眼光去发现平凡中的新奇。
同样,地理位置遥远的东方对于他应该有着类似的吸引力。
但是,自从确立了为爱尔兰人写爱尔兰的创作方向之后,叶芝掌握了开启民族文化宝藏的钥匙,就很少像19世纪浪漫主义诗人那样特意转向东方寻找创作题材和灵感了,而只是偶尔利用东方的感性形象来象征他的抽象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