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知闲闲,小知间间。
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
与接为构,日以心斗。
缦者、窖者、密者。
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见识广的人看待外物很豁达,不拘小节;没什么见识的人老喜欢去钻牛角尖。
世人所谓的高论都气势逼人,好像说的都是真理;还有茶余饭后的闲聊,说的都是张家长李家短。
这些见识的不同,言论的不同又是怎样造成的呢?你看我们睡觉的话会做各种不同的梦,醒来后呢就会接触到各种不同的外物。
于是我们的见识,感情,就和外物交杂在一起。
这样我们的内心对外物的认识就会受到影响。
有时候我们精神散漫,对外物漠不关心;有时候我们只认死理,别人说什么我们也不听;有时候我们不愿意,甚至还讨厌听从别人的意见。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认识外物,一开始总是充满了好奇心,可一旦我们觉得自己认识这个外物了,就开始漠不关心了。
我们一旦认知外物,会马上产生是非观念。
可这样的是非观念,存在我们心中,很难改变得了。
这样我们本来存在的“道心”,很快地就消损了。
如果我们一直沉溺在我们自己的是非观念之中,那我们的“道心”就没有办法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
如果我们进一步闭塞自己的观念,那我们的“道心”就老去了。
这个“道心”都要死了,就没办法能他起死还生了。
那这样的变化是怎么造成的呢?是因为感情吗?有这个可能。
因为人都有喜怒哀乐这样的感情,我们忧虑叹息的话,内心就会有变化;而这样的内心变化,又会从我们的面部表情中体现出来。
可是感情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好像音乐从虚空中产生,又像蘑菇是由蒸汽变成的。
然而我们每天都产生感情,真好像和感情面对面一样,可我们偏偏又不知道感情是如何产生的。
怎么产生的呢?自己啊,自己啊!我们每天产生的这些感情,都是由自己本身而产生的呀!前面说了,从这个“大知闲闲”开始,说的是“天籁”。
前面说“地籁”,为的就是引出这里说“天籁”。
那什么是“天籁”呢?看了“地籁”那个比喻可能大家猜出来了。
“地籁”是风经万窍所发之声;那“天籁”呢,就是心感万物所发之言,即“物论”。
“夫言非吹”。
“吹”则为“地籁、人籁”,而“言”则为“天籁”。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
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这两句话是总起句,把上点出“知”字和“言”字。
把文章的主干在这里点出来了。
这个“知”,和《逍遥游》里“小知不如大知”的“知”同样,作“见识”解。
说的是人的感性认识。
“闲闲”,意思就是无分别。
“间间”,就是有分别。
这个说见识广的人因为见识得多了,所以看事物就豁达,行事不拘小节。
见识浅的呢,什么事他都奇怪,都要看看,细细察问。
“炎炎”,就是有气焰;“詹詹”,就是言语琐细。
这里是说大言气势逼人,小言琐细无方。
那什么叫“大言”呢?“大知”说的话,就叫“大言”。
这里庄子并不是像《逍遥游》里,说“小知不如大知”。
庄子在这里并不赞成“大知”或“大言”。
他要说的,是“冥情去知”。
要想办法消除感性认识。
说这样才是“自然之道”。
这里说“大知、小知、大言、小言”的意思,是大知,便发大言;小知,便发小言。
世人“知”不同,“言”亦不同。
庄子在这里强调的,是“不同”二字。
更为重要的一点呢,前面也说了。
庄子本篇《齐物论》所要论述的,就是“知”和“言”。
这两个字为本文的骨干。
下文反覆宣演,或分说,或合说,总不离此二字。
而“知”主于心,而“言”发于心。
外于心而相对者,物;心之所用者,情;心之所司者,是非;心之所向者,道。
因此,物,情,是非,道,为本文的线索,而“心”则为本文的总纲。
如果能抓住这几个字来读本文,就若网在纲,有条不紊,各段贯通,竟体灵活。
如此读这篇《齐物论》,才能读得通透。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
”寐为睡,觉为醒。
这个很好理解。
那什么叫“魂交”,什么又是“形开”呢?古人认为,梦有六候,觉有八征。
六候者,一曰正梦,二曰蘁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
此六者,神之所交也。
八征者,一曰故,二曰为,三曰得,四曰丧,五曰哀,六曰乐,七曰生,八曰死。
此八征者,形所接也。
“魂交”,则演为六梦;而“形开”方能“接”,所以自“形开”后,马上写道“与接为构”。
这里是指人醒来后,与外物有了接触,形接万物而心有所感,于是那“八征”便在心中缠绕不能解开,这个称之为“构”。
这样发展的结果呢,就是“日以心斗”。
因为形开而与八征相接构,从而乱心,于是心志便有不齐。
这里“心斗”,指的便是自己内心受万物所感,道家称之为“乱心”,也就是这种感性认识扰乱了人的“本心”,或者叫“道心”。
并不是说和别人勾心斗角叫“心斗”。
前一句“与接为构”,暗暗和前文“形如槁木”相对;而这句“日以心斗”,暗暗和前文“心如死灰”相对。
文章到此便点出一个“心”字来,十分要紧,为全文总纲。
“缦者、窖者、密者。
”缦者,宽也;窖者,深也;密者,谨也。
这三个字的意思是这样。
那反应的就是“心斗”的三种不同情态。
什么情态呢?前面也说了:有时候我们精神散漫,对外物漠不关心;有时候我们只认死理,别人说什么我们也不听;有时候我们不愿意,甚至还讨厌听从别人的意见。
“小恐惴惴,大恐缦缦。
”这一句话总起这一小段文字。
说的是人们心态的一个变化过程,从“惴惴”到“缦缦”。
“惴惴”的意思我们知道,有个词叫“惴惴不安”,就是那样一种心情。
所以这里是指人们在认识外物之初,也是这样一种心态。
可到了后来,就变成“缦缦”了,也就是说漠不关心了。
为什么?后面说了,各人已经对外物有了成见了,也听不进其它的见解了。
所以就成了“缦缦”这样的状态。
“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
”这个说的是“是非”产生之快。
只要我们一认知外物,就马上产生了“是非”。
比如我们认识了“马”,我们就马上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是”马,而其它的“非”马。
“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
”这里说的“留”是指各人的是非观念。
“守胜”就是说这样的观念很不易改变。
那有了是非观念,而且不易改变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呢?“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
”意思是说他们的“本心”,或者说“道心”,衰败犹如秋冬的草木,意思是衰败非常之快。
庄子说要“冥情去知”,其目的就是要回归本心。
那什么是“本心”呢?道家所谓的本心,就是“性修反德”,而“德与物反,然后乃至大顺”。
也就是要回到天地之始,“若愚若昏”,无知无觉的状态。
那人们“日以心斗”,时时刻刻为外物所感,这样子“本心”就很快地泯灭了。
所以这里叫“日消”。
“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
”这句很好理解,就是说人们沉溺在自己的是非观念之中,那这个“本心”就没有办法回复了。
“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
”厌,通作“压”,闭塞的意思。
缄:绳索,意思是用绳索加以束缚。
这里也是闭塞的意思。
道家修练讲究打开心窍以心通万物。
我在讲解《逍遥游》时也说了,要以人的小周天与自然的大周天相通,从而融入自然。
这样一种状态。
而这里说心智闭塞是不行的,那样心智就衰老颓败了。
“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这个也很好理解,说快要死了,没办法复生了。
复阳就是复生。
什么要死呢?还是在说“本心”。
“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这四句话总体来看是一种递进的关系。
先是衰败,消退;然后到一定程度就不能复之了;再到后来就老败了;将后来就将死而不能复生了。
所以这里说的是一个从衰败到死亡的过程。
那是什么从衰败到死亡呢?“心”。
你看最后一句点出来了,是“近死之心”。
这里主要还是先“心”的变化。
这个“心”的衰败到死亡,不是说得了什么心脏病,什么心肌梗塞。
不是那个。
指的是人的思想。
所以从上文“缦者”到这里“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这都写的是“心斗”之状。
所以这里写“近死之心”,复点一“心”字,照应上文的“心”字。
然而心为何而乱?在这里庄子就给了个假设,说归根到底还是一个“情”字乱心。
于是后文写道:“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
”“喜怒哀乐”便是写情。
有了“喜怒哀乐”,心有所感,就会“虑叹”,意思是思虑,感叹。
这样就会“变慹”。
什么叫“变慹”呢?庄子在《田子方》篇里有这么句话:“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
”“慹”的本意是“不动”,这里指的是心念不动。
心念不动,方为本心。
那么“虑叹变慹”就是指思虑感叹,情动于中,而动其不动之心。
“姚佚启态”。
姚通佻,轻浮。
佚,飘逸。
启,动。
态,容。
所以“姚佚”在这里的意思是指面总表情很不稳定。
上句说情动于心,这里说表于外则动容。
所以上句写情变心于内,此句写情启态于外。
好了,这里说到了“情”。
那什么是“情”呢?“情”又是从哪里产生的?是如何产生的?这个一时可答不上来。
庄子在这里用了两个比喻:“乐出虚,蒸成菌。
”音乐从哪里来?从虚空中来。
然后古人认为地上长的蘑菇是地底的蒸气化成的,是没有根的。
这个比喻什么?比喻“情”也仿佛是无根的。
不知道是从哪来的,是怎么产生的。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我们天天都有感情产生,好像喜怒哀乐交替出现在眼前,但就是不知道这个感情是如何萌发的。
好了,下面一句话很有意思:“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怎么理解呢?我手边的这个翻译《庄子》的书中是这么理解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懂得这一切发生的道理,不就明白了这种种情态发生、形成的原因?”看不明白吧。
好像是说:“算了吧,这个东西太麻烦了,我们还是先不去想它了。
”这样解好像也解得通。
不过你看庄子下一段写什么?“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
”胡涂了吧。
这个怎么接起来的?上文由“心斗”,说到人之所以有“心斗”,是因为“情”的作用。
情变心于内,而启态于外嘛。
然后问到这个“情”从哪来的,庄子说,哎,这个太麻烦了,我们先不说这个,我们先来说什么是“彼”,什么是“我”吧。
要说庄子这个思维的跳跃性也太大了吧。
东边打一枪,发现问题解决不了,马上跑到西边去打一枪。
好了,这是说个笑话。
所以从文章的连贯性来说,不应该这么解。
那这个“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这个怎么解呢?我们前面说了,庄子在这里说“知”,先是以风设喻。
两者对应来写。
对不对?前面说这个风是怎么发作的呢?“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子綦在说“天籁”前,总结“地籁”时,是不是说了这么一句话?说“这些声音发动者是谁呢?全是从木头自己身上来的。
”这里说到“情”是如何产生的呢?庄子说:“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看出来了吧?其实庄子在说:“自己呀!自己呀!我们每天产生的这些感情,都是由自己本身而产生的呀!”看清楚了这个,下文就写得更加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