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眼中的钗黛之美比较
内容摘要:就一般的审美标准来看,宝玉眼中宝钗之美是要胜过黛玉的。
然而,通过移情作用,在宝玉对黛玉的审美直观中,宝玉发现黛玉的诗性之美,这种美是独一无二且不可替代的。
而在宝玉眼中,宝钗之美则始终处在散文化的状态,这种散文化状态的美,虽说也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但宝玉终究没有在宝钗之美中发现自我的存在,因此也就不是绝对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
而读者对钗黛二人的美的欣赏,也主要跟读者在多大程度上将自己代入宝玉的身份――也就是对宝玉这一人物形象所发生的移情作用――紧密相关。
关键词:红楼梦林黛玉薛宝钗移情
自《红楼梦》一书诞生以来,读者们对钗黛孰优孰劣谁更美就争执不下,常常吵得面红耳赤,乃至老拳相向。
红楼人物一向是红学研究的热点之一,中华书局曾在2006年出版过杜贵晨先生主编的“红楼人物百家言”丛书,凡六种七册,收罗百余年来品鉴红楼人物之菁华言论,可谓洋洋大观。
有关林黛玉、薛宝钗的言论皆得独立一册,其中慧品妙论有之,胡言乱语亦有之,杂然纷陈,盛夏用来消暑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但是,把这两本书翻阅一遍,发现虽然有人褒黛抑钗,有人褒钗抑黛,有人则力主钗黛齐美,实在难分轩轾。
但所有这些
意见精彩固然是精彩,只是几乎都是从以下几个角度出发来谈论的:要不以研究者自己的趣味为基点,大肆指点钗黛优劣区别;要不以阶级分析的方法为指导,认为宝钗封建阴险而黛玉叛逆纯真;要不就是跨越时空,企图揣测作者的看法。
这些做法自然也能够进一步丰富钗黛的形象,使读者更加深入地理解小说的人物形象,但无论如何却总有一点“意淫”过了头的嫌疑。
因此这篇小文并不想说“在我看来”究竟宝钗更美还是黛玉更美,而只想回到小说,站在贾宝玉的视点来看,钗黛二人究竟谁更美,或者钗黛二人的美究竟有什么区别?
俞平伯似乎最早看到贾宝玉眼中的宝钗和黛玉在容貌上的区别,他在《〈红楼梦〉中关于十二金钗的描写》第二节“对宝钗黛玉的抑扬”中敏锐地发现“此书描写诸女子以黛玉为中心,以宝钗为敌体,而黛玉虽为第一人,书中写黛玉并不多用正面的夸赞法。
”1并以其细腻的艺术感受力提出:“《红楼梦》有些地方既表示黛玉不如宝钗,却又要使我们觉得宝钗还不如黛玉,他用什么方法呢?”2俞平伯给出的答案是,作者进行人物描写时采用两种方法:“其一,直接出于作者的笔下;其二,也出于作者的笔下,却间接地通过宝玉的心中眼中。
”3至此,俞平伯已经接触到我们的问题的关键之处,可惜的是他接下去的行文却转变了角度,偏离了美学而谈起思想政治的倾向性来。
因此我们还得进一步去追寻俞平伯提出的问题的答案。
在审美活动中直观或直觉是极其重要的因素,因此为了
考察贾宝玉眼中的钗黛之美的差别,实际上我们只需考察宝
玉初次和钗黛二人相遇时所留下的直观印象即可。
作者在第三回写宝玉初见黛玉时,“细看形容,与众各别”: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
再看第八回宝玉初见宝钗,“宝玉掀帘一步进去,先就看见”:
“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黑漆油光的髻儿,蜜合色的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子棉裙,一色儿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
脂砚斋点评说:“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皆性分甘苦不同世人之故。
”4以为两人之美大致相当,难分高下。
我们可以看到这两处作者都运用了俞平伯所说的“通过宝玉的心中眼中”来写钗黛的容貌,正如话石主人所言:“宝玉兼爱,故叙钗黛性情言貌,皆从宝玉目中写来”5,然而两处描写的笔法却颇为不同,折射出钗黛在宝玉心中
的不同之美,以及两种美的高下。
作者描写宝钗真是极近工笔描画之能事,唇、眉、脸、眼面面俱到,极是具体详细,一位绝代美女的面容跃然纸上。
而作者写黛玉时则显得颇为朦胧,
“笼烟眉”、“含情目”到底是何模样,终究是只可意会而难以捉摸的。
可见宝玉初见黛玉,固然也觉得黛玉容貌极美,但主要注意到的却是黛玉的神态;而宝玉初见宝钗,显然对宝钗的容貌有极深刻的印象。
由此可见,就容貌而言,宝钗足可胜出黛玉一筹。
可是,在读者心中,黛玉的容貌似乎总是胜过宝钗一筹,这又是为何呢?
上面已经说了,宝钗留给宝玉的印象主要是容貌,而黛玉留给宝玉的印象主要是神态。
“容貌”与“神态”有何区别呢?大体说来,容貌之美只需眼观即可知晓,而神态之美却需“心领”才能“神会”。
神态之美是比容貌之美更为抽象也更为纯粹的美,因此,认同神态之美比认同容貌之美需要更多的感情因素。
吴新雷在谈到曹雪芹对黛玉的形象的塑造时,比俞平伯更加明确地指出:“作者一方面通过摹写她的内心和行动来显示,同时也借书中人宝玉的视角和主观感受来描绘,感情色彩很浓。
”6的确,在这一段《林黛玉赞》,也就是宝玉初见黛玉的印象中,夹杂着极为复杂的感情,喜爱与怜惜之情是显而易见。
在这样的审美情感的作用之下,此时宝玉内心的情感实际上已经与黛玉的形象交融一起,难分主客。
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宝玉眼中,不惟“娇花照水”、“弱柳扶风”是美的,即便黛玉面容上所带的愁颜,形体上所带的病态,也是无一不美的了。
反观作者写宝玉对宝钗的印象时,则纯用白描手法,其中情感的成分远较写黛玉时淡。
又“娇花照水”等语
实在比“脸若银盆”等语更能传达个人的独特气质,更具味外之味,因此也留给读者更大的想象空间。
徐子余认为:“由于执着于情、才、真及由此引出的种种追求,黛玉给自己造成一种富有诗意的又纯真又颖异的个性。
如果用欧洲人的习惯用语来评价,那么,黛玉的生活和个性是‘诗化’的,而宝钗的生活和个性则是‘散文化’的。
”7这一段话真是妙论!上面摘抄的宝玉对钗黛二人的印象,正好可以印证徐先生的这个论断。
我们看到,作者写宝玉对黛玉的印象时,特地使用诗体写了这一首精彩绝伦的《林黛玉赞》,而作者写宝玉对宝钗的印象时,则使用散文体,并不像写黛玉那样独立做一首诗,这是颇可玩味的。
一般的说,诗能够因为比散文承载更多更重的感情,所以诗所表现的形象比起散文更
具独特性。
所以,就这两段文字来说,黛玉在容貌上的美虽然不及宝钗,但她的美却具有唯一性,是不可替代的;而宝钗的美则似乎在别处也能寻到。
归根到底,是因为黛玉的美携带着宝玉的情感。
其实在红楼人物中,艳冠群芳者,既非宝钗,也非黛玉,而
是宝钗之妹薛宝琴。
薛宝琴之美,作者并没有正面予以描绘,只通过众人之口从侧面表现出来。
贾府中人几乎众口一词认为薛宝琴的美丽超乎寻常,要在那么多女孩子之上。
然而,在《红楼梦》一书中,薛宝琴只如一道云霓般飘过,大多数读者似乎对薛宝琴之美并没有多么深刻的印象。
原因就在于薛宝
琴美则美矣,却没有与作品的主人公贾宝玉发生多么紧密的联系,因此读者也就不会对薛宝琴发生移情,也就是说读者并没有把多么深厚的感情转移到薛宝琴身上,所以就几乎遗忘了薛宝琴超乎寻常的美。
如果说我们感到一个形象是美的,是与我们心理上的移情机制密切相关的,那么黛玉的美或宝钗的美也同样是与作为读者的我们的心理移情密切相关的。
正如里普斯所说:“移情作用就是这里所确定的一种事实:对象就是我自己,根据这一标志,我的这种自我就是对象;也就是说,自我和对象的对立消失了,或者说,并不曾存在。
”8贾宝玉虽然知道宝钗比黛玉更美,但他依然更喜欢黛玉,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他对林黛玉发生了移情作用。
黛玉身上所表现出来的遗世独立的气质与贾宝玉颇有几分相似,因此宝玉实际上在黛玉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某些东西,所以他才对黛玉发生了强烈的移情作用。
这也正是他更专注于黛玉的神态而非仅仅只是容貌的原因。
又因为作者常采用限制性视角叙述,即通过宝玉的眼睛来观察,所以读者阅读小说时,容易将自己代入宝玉身份的读者,大多会更加关注黛玉,并由此发生移情作用,认为黛玉比宝钗更好更美;而不易将自己代入宝玉的读者则常常会认为宝钗更好更美。
总之,就一般的审美标准来看,宝玉也承认宝钗之美是要胜过黛玉的。
然而,通过移情作用,在宝玉对黛玉的审美直观
中,宝玉发现黛玉的诗性之美,这种美是独一无二且不可替代的。
而在宝玉眼中,宝钗之美则始终处在散文化的状态,这种散文化状态的美,虽说也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但宝玉终究没有在宝钗之美中发现自我的存在,因此也就不是绝对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
而读者对钗黛二人的美的欣赏,也主要跟读者在多大程度上将自己代入宝玉的身份――也就是对宝玉这一人物形象所发生的移情作用――紧密相关。
注释:
[1]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页992,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同上页995.
[3]同上页995-996.
[4]任明华编著:《林黛玉》p147,中华书局2006.
[5]周远斌编著:《薛宝钗》p263,中华书局2006.
[6]吴新雷:《论林黛玉形象的美学境界及文学渊源》,张锦池、邹进先编《中外学者论红楼》p304,北方文艺出版社1989年.
[7]任明华编著:《林黛玉》p164,中华书局2006.
[8]里普斯:《移情作用、内摹仿和器官感觉》,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p471,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许冬晶,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