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月2003年 第1期外国文学Foreign LiteratureJan.2003No.1,2003理论与批评的是是非非———《黑暗的心脏》争鸣之管见张和龙 中图分类号:IO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529(2003)01-0099-07一殷企平先生在《外国文学评论》2001年第二期上发表《〈黑暗的心脏〉解读中的4个误区》(以下简称《误区》)一文,引起王丽亚女士的“商榷”,殷先生随后对王女士的“质疑”进行了答复。
①这场争鸣是近年来外国文学研究界不可多得的亮点之一。
两位学者出于强烈的“问题意识”,围绕康拉德的杰作《黑暗的心脏》所引发的话题,从各自的角度出发,对相关问题进行了可贵的探索。
读了他们的文章深受启发,受益匪浅。
笔者有感于两位学者的争鸣,不揣浅陋,且将一管之见道出,以图抛砖之效。
殷企平先生在《误区》一文中认为,“当前在解读《黑暗的心脏》方面至少存在着4个误区”,并“坚持从分析作品的细节出发”,从而“把握作品的寓意”,并且在《答疑》一文中仍然坚持说:“王女士为什么不能也在解读具体文本之后再对本人的解读提出批评呢?”王丽亚女士认为,殷先生“将一些阐释行为形容为`生搬'和`硬套'某一种理论,恰恰在对待作品阐释与批评理论两者关系上走入了误区”。
《商榷》一文中使用了大量篇幅论述阐释和阅读立场,以及“什么是理论”等问题。
可以看出,出发点不同是引起两位学者分歧和争鸣的关键所在。
殷先生从批评实践出发,或者说从作为批评对象的文本出发,指出批评的“误区”,并试图揭示单部作品的“寓意”;而王女士则从理论出发,或者说站在理论的角度,去审视文本阐释和作品解读等理论问题,其着重点显然是“理论”的论证,是对相关理论问题的“再认识”。
为了更清楚地理解论辩双方的立场和观察问题的角度,笔者认为有必要先梳理一下批评和理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
根据笔者的观察,对理论和批评不加区分地使用,或者认为没有必要对之进行区分在学界是一个普遍的现象。
王丽亚女士在《商榷》一文中说:正如国内外批评家逐渐认识到的,在文学研究中,那些常常被视为“自然的”、“常识性的”方式,实际上靠的是一套理论指令。
这就告诉我们,既不应该(也不可能)在理论与实践之间划出一道明确的界限,也不应该(同样不可能)在理论和非理论之间勾勒出一个清晰的疆域。
(第80页)争鸣的另一方殷企平先生曾在《英国小说批评史》中说:“`小说批评'和`小说理论'在许①参见王丽亚:《批评理论与作品阐释再认识————兼与殷企平先生商榷》,载《外国文学》2002年第1期,第78 -82页;殷企平:《由〈黑暗的心脏〉引出的话题———答王丽亚女士的质疑》,载《外国文学》2002年第3期,第62-67页。
以上两篇文章在本文中将分别简称为《商榷》和《答疑》。
多情况下因涵义重合而可以互换。
”①那么,什么是“理论”?赵一凡先生在《文学与理论》一文中说:“依照欧美通行说法,`理论'即批评理论。
”②那么,什么又是“批评”?殷企平先生说:“根据艾布拉姆斯所著的《文学术语汇编》,`批评'含有`理论批评'的意思。
”③乍一看来,批评理论和理论批评几乎同义反复,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其实不然。
理论批评,即对理论的批评,确实是理论范畴的问题。
但是批评除了“理论批评”之外,还含有作品批评或文本批评的含义。
从词源上来说,英语的批评(Criticism )一词,以及欧洲各语种中“批评”一词,如意大利语的Critica ,德语的Kritik ,都来源于希腊语中的Krinein ,意为“文学的评判”。
文学评判包含有文本阐释、作品欣赏、价值判断等诸多含义。
《商榷》一文中所引用的克默德的观点,即对一个文本进行多层次、多维度的阐释正是经典形成的原因,尽管是理论性的表述,其实说的是批评的功能和作用。
诚如一位中国学人所认为的那样,批评是“引导和评说作品的价值”,也是“构建和丰富作品的价值,赋予作品以创造性的附加价值”。
④对于什么是理论,《商榷》一文曾引用《牛津英语词典》中的界定,即理论是“一种观看行为,一个观察角度,一种沉思默想状态和思考过程;也是一种景观,一种景象”。
(第80页)乔纳森·卡勒在《文学理论简介》一书中用“4个要点”来回答“什么是理论”的问题:第一,理论是跨学科的———是一种具有超出某一原始学科作用的话语;第二,理论是分析性的和思辩性的———它试图找出我们称为之为性,语言,文字,意义,或主体中包含了些什么;第三,理论是对常识的批评,是对被认定为自然的观念的批评;第四,理论具有反射性,是关于思维的思维,它对文学和其他话语实践中我们用来创造意义的种种范畴进行探究。
⑤稍加对照,我们就可以看出理论和批评分属于学术研究中两个不同的层面。
应当承认,任何评判或批评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依靠“一套理论指令”,但是理论和批评之间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在许多情况下,将它们区别开来是十分必要的。
在《文学理论》一书中,韦勒克和沃伦认为,对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史加以区分是非常重要的,最好将“文学理论”看成是对文学的原理、文学的范畴和判断标准等类问题的研究,将研究具体的文学艺术作品看成是“文学批评”(其方法基本上是静态的)或看成是“文学史”。
⑥在《批评的概念》中,韦勒克说:我仍然相信在“文学理论”和狭义的“文学批评”,即研究具体文学作品并着重对其进行评价,之间存在着区别……我们不要消除“理论”与“批评”之间有意义的区别,因为前者研究原理、范畴、技巧等等,而后者讨论具体的文学作品。
⑦笔者对理论和批评差异的强调并不是要否定两者之间的相互联系和相互渗透。
正如韦勒克所说:文学理论不包括批评或文学史,文学批评中没有文学理论和文学史,或者文学史里欠缺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这些都是难以想象的。
⑧可以说,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常常是“你中有2003年 外国文学 第1期①②③④⑤⑥⑦⑧R ene Wellek &Aus tin Warren ,Theor y of Liter atur e ,p .39.中译本,第32页。
R ene Wellek ,C oncepts of C riticis m (New Haven &London :Yal e Univers ity Press ,1963),pp .35-36.韦勒克《批评的概念》中译本(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9),第33页。
R ene Wellek &Austin Warren ,The or y of Liter ature (Harmonds wort h :Penguin Books ,1963),p .39.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中译本(三联书店,1984),第31页。
J onathan Culler ,Lit erary T heor y :A Ver y Shor t Intr o -duc ti 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 y Press ,1997),p .14.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中译本(辽宁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1998),第16页。
张荣翼:《文学批评学论稿》(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第19页。
殷企平等:《英国小说批评史》,第1页。
赵一凡:《文学与理论》,载《外国文学》2001年第6期,第4页。
殷企平等:《英国小说批评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第1页。
我,我中有你”,互相包容,互相切入。
在《近代文学批评史》中,韦勒克所使用的就是广义上的“批评”,其涵义不仅包括“对个别作品和作者的评价”等,而且也包括“文学的原理和理论,文学的本质、创作、功能、影响”等等。
①广义上的“批评”将理论包括在内,完全超出了作品阐释和文学评判的范围。
不过,在后来的著作中,韦勒克宣称他多年来在不同的场合一直“呼唤作为判断的原始含义的批评的回归,作为评价的批评的回归”。
②理论与批评犹如硬币的正面和反面,两者紧密相连,不可分割,但它们毕竟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层面,有着各自的界面特征。
至于理论与作品阐释之间是直接还是非直接关系,这是一个常常引起争议的问题。
学校里的马克思主义教育一直这样告诉我们,理论来自实践并且可以指导实践,因此在一本“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南”的著作《文学理论要略》中有了这样一段话:文学理论要以文学史所提供的大量材料经验和文学批评实践所取得的成果为基础。
如果文学理论不根植于具体文学作品的分析和文学发展历史的研究,文学理论所概括的文学基本原理、概念、范畴和方法,也就成了“空中楼阁”,失去存在的依据。
反过来,文学史、文学批评又必须以文学理论所阐明的基本原理、概念、范畴和方法为指导,离开这种指导,文学史、文学批评就失去了活的灵魂,成为一堆混乱的材料的堆砌和随心所欲的感想的拼凑。
③过去的20世纪是一个新理论不断问世的世纪,上述典型的教科书式的“指导论”注定了要被看成是“误区”。
新的理论发展趋势更加注重理论的认识论意义,不太认可理论的直接指导作用和方法论意义。
例如引经据典的《商榷》一文这样说:“理论并不直接为探讨文本提供一种方法。
”再如王逢振先生在《为理论一辩》中认为:“大多数理论是抽象的,不直接为探讨文学文本提供一种方法。
”④值得一提的是,前者使用的是全称否定判断,而后者则没有使用全称否定判断(“大多数理论”),这其中的差异说明了有关“理论”的问题仍然是一个开放的课题,有待人们作进一步的探讨。
至于理论与批评之间的是是非非,或者说作品阐释与批评理论之间的“误区”,恐怕仍然需要我们作更深刻的思考。
二下面笔者想在理论和批评两个层面上再发表一点陋见。
在理论的层面上,双方的讨论向我们提出了两个问题,第一:文本阐释有无正误之分?第二:“从文本细节出发”是不是一种理论视角?或者说殷先生的批评有没有理论视角?殷先生所指责的4个误区,主要是指在解读《黑暗的心脏》时批评家们先是有了一套既定的批评话语或理论,如“人性论”、“语言论”、“后殖民理论”和“女权主义理论”等,然后将它们错误地运用于批评实践,因而出现了“生搬”和“硬套”的毛病。
殷先生旨在“对那些错误地运用理论来阐释作品的现象提出批评”。
(第63页)而《商榷》一文中对阐释者/阅读者立场的论述,对作为观察角度和思考方法的理论的界定,其目的在于说明“我们评价一部作品的时候,完全可以有自己的`角度'”。
(第82页)作者认为,文学作品具有意义上的“矛盾性”和“歧义性”,“任何一种理论对文本最多只能是从某一个角度对文本某一侧面进行观察的一个着眼点”。
(第79页)这些评者在解读《黑暗的心脏》时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张和龙 理论与批评的是是非非①②③④王逢振:《为理论一辩》,载《外国文学》2001年第6期,第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