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选/论康德的善良意志概念点击此处阅读全文(pdf格式)善良意志是康德道德哲学的核心概念,这是因为善良意志这个概念的涵义如得到充分的拓展,它所显示的意理恰恰就是康德整个道德哲学所要建立的最高道德原理,因而它是康德道德哲学的目标指向;此外,尽管善良意志概念与最高道德原理存在着如此密切关系,但毕竟两者也有所不同,依照康德在《道德形而上学原理》这部著作中所采用的探究方法,善良意志是道德哲学的自然的或事实的出发点,由此可回溯到使之成为可能的最高道德原理,这也就是说,后者是前者的逻辑前提,而前者则是后者的逻辑结论,这意味着最高道德原理的实在性一经通过独立的方式被建立,善良意志就是这些原理的必然结果;反过来说,如果意志的善良性在日常道德经验中被视为是理所当然的话,那么从逻辑上说,至少有一类条件足以说明善良意志概念的可能性,而其中能够被证明具有实在性的条件无疑就是应用于人类的最高道德原理。
从分析法的维度来说,善良意志又是通向最高道德原理的原始起点,唯有经过善良意志概念才能通达最高道德原理。
既然善良意志这个概念在康德道德哲学系统中占据如此关键的理论地位,所以理性重建这个概念对于我们全面准确地理解康德道德哲学具有非常重要的理论意义;但是,根据哲学重建的互释原则,要全面而系统地把握康德的善良意志概念,就必须将这个概念置于他的道德哲学系统中来理解,而这又要求预先假定这个系统本身是已经被熟知的,显然,满足这后一要求将意味着,对任何一个哲学概念的解释都会使重建计划变得十分庞大。
然而,本文所要完成的任务是有限的:在解释者心目中维持善良意志概念与康德道德哲学体系之间相对松散的联系的同时,把主要的重建工作做在对善良意志概念的涵义的解释上,并试图纠正传统上对这个概念的形式化误解。
一尽管与善良意志概念有关联论断在康德的几乎所有道德著述中随处可见[1],但是善良意志概念本身及其合理性论证则仅仅出现在《道德形而上学原理》(Grundlegung zur Metaphysik der Sitten)里,因此这部著作也就自然成为本文讨论这个概念的主要文本。
康德在这部著作中采取的论证方法主要是分析法亦即回溯法,此方法将普通的道德意识或道德经验视为理所当然的,然后向上推进以求这样的道德观念之所以可能的逻辑条件。
现在撇开这些条件是什么不谈,此方法本身就意味着,在康德看来,道德哲学的当然出发点不是任何抽象的概念或理论,而是每一个普通人一经反思都能够意识到他自己所拥有并熟知的道德意识或道德经验;也意味着伦理学家或道德哲学家的任务并非通常人们似乎认为的那样,是为普通人的行为提供道德规范并为这样的规范确立相应的道德哲学理论,恰恰相反,包括伦理学家在内的普通人的道德意识或道德经验是伦理学家的研究工作的唯一出发点,由此,如果伦理学家还有任何道德理论要建立的话,那么他的任务就在于澄清或挖掘蕴涵在普通人的道德意识之中的道德意理,并使之系统化和理论化,在这一点上,康德的思路同苏格拉底的探究方法似乎是一脉相承的,后者坚持认为,自己在与他人讨论道德问题时所得到的诸种美德定义与其说是他教授给对方的,不如说是他协助对方,让对方自己从其普通道德意识中引出来的,犹如接生婆帮助产妇生产一样。
[2] 康德认为,作为道德哲学的出发点并为普通人所熟知的重要道德意识就是如下关于善良意志的断言:…Es ist überall nichts in der Welt, ja überhaupt auch außer derselben zu denken möglich, was ohne Einschränkung für gut könnte gehalten werden, als allein ein guter Wille“.[3]“在世界之中,甚至在世界之外,除了善良意志之外,根本不可能设想任何能够被认为是无条件而善的东西。
”[4]这是康德道德哲学著作中最著名的一则论断,由于其中所述及的善良意志概念在康德道德哲学系统占据十分关键的地位,因而理解这则论断对于康德整个道德哲学也有很重要的标示意义,也正因为如此,这一断言一直被反复引用并从多层次加以讨论、解释。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它的涵义就因此而昭然若揭,相反,多数解释都因暗含着将功利性作为伦理原则的标记而最终把它归向形式主义,从而遮蔽了它的实质性内涵。
在这个断言中,康德采取的是否定性的描述方式,其目的是要强调善良意志即能够被设想为无条件而善的东西的唯一性,因此在保全这一条件下,我们可以用肯定性的表述方式将这则断言转换为:在世界之中,甚至在世界之外,能够被设想为无条件的善的东西只是善良意志。
这样,我们就更加明显看到,既然这一断言只涉及无条件的善和善良意志这两个概念,因此对这则断言的理解也就归结为对这两个概念的解释,并且一方面如我们将看到的那样,所谓无条件的善是指这样的善,它是通过意志活动本身而善的,另一方面,“善良意志”这个概念的语义重心与其说在意志,不如说在善(良),即这个概念言及的是意志的无条件的善良性,[5] 显然,“无条件的善”和“善良意志”这两个概念又是彼此交叉互释的,[6] 于是,理解上述断言就还原到对其中任何一个概念的解释上——实际上最终体现在对“善良意志的善良性”(the goodness of a good will)的解释上。
现在仅仅从对善良意志概念的解释要求就可以看出,在西方伦理学史上康德道德哲学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作为道德哲学的核心价值语词“善”,被康德用来描述的对象不是通常所说的行为之最佳结果,而是行为所依从的准则的规定根据——意志,由此康德道德哲学的理论价值取向就不是众口交赞的快乐、幸福原则或功利原则,而是自由原则,因为唯有意志才能不受任何外在的必然事态或感性情欲的决定,才能达到自主、自由和自律的至高无上的境界,也才能最充分地体现人性的深邃与尊严,以至于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上最善的东西也就莫过于意志本身了;相反,幸福虽也是人生追求的最终目标——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幸福是自为的善或最高的善[7],但从道德心理学来说,幸福最终基于感性的自然欲望的满足,要获得幸福必须屈从于一切能够满足欲望的对象之规定,从而至少部分地会不得已而放弃自由,在这种意义上,享有幸福也是不幸的[8];之所以幸福,是因为欲望能得到充分的满足,而之所以不幸,是因为如此这般的满足是以限制意志自由和屈从欲望为代价的,从这两个层面来说,幸福虽如亚里士多德所说是最高的善,但从康德立场来看则是有条件的善。
这就是康德提出善良意志概念的伦理学史意义之所在。
如上所述,对这个概念的解释最终落实到对善良意志的善的解释,那么,作为解释的开端,我们自然而然首先要问:什么是善?正如在西方伦理学史上任何其它道德理论中一样,在康德的道德哲学中,关于善的问题既是一个核心的问题,也是一个最难回答的问题;之为核心问题是由于它是一切道德行为的指向和目的,而之所以难于回答是因为善的意义是如此广泛,以致很难在被称之为善的事物中找到某种共同的性质,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善的意义和存在同样多,它既可用来述说是什么,如神和理智;也可用来述说性质,如各种德性;也可用来述说数量,如适度;也可以述说关系,如有用;也可以述说时间,如良机;也可以述说地点,如美宅;诸如此类。
这就说明,没有某种东西能是共同的、普遍的、单一的。
”[9]尽管康德在“何谓善?”的问题上与亚里士多德持有根本不同的观念,但很可能由于他意识到了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善的意义的多样化,所以他在《道德形而上学原理》中并未直接为我们提供一个关于善的定义,而是将善的讨论首先引向我们通常所认同的那类善美之物。
在如上关于善良意志的断言中,康德已说明,能够被设想为无条件的善的东西只是善良意志,这意思是说善良意志是唯一的无条件的善,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它是唯一的善,相反,除了善良意志之外,康德提到了有许多东西“在很多方面毫无疑问是善的和可取的”[10],比如,思维能力方面的智力、机智和判断力;精神才能方面的勇敢、果断和执着;由幸运赠赐的东西如权力、财富、荣誉、健康和幸福;以及各种精神气质如节欲、自制和沉静。
这些都是人们在普通的实践生活中理所当然地认同为善美的东西,康德也认为它们是善的,但与日常直观的看法不同,康德认为它们只是有条件的善,而不是绝对而无条件的善,因为惟有在一定的环境条件下,享有这些东西的人利用它们去实现某种目的,并且一方面这目的是善的,另一方面这些东西作为手段对实现该善良目的是有价值的,我们才能够说它们是善的;显然,它们的善良性依赖于人们使用它们的方式、它们与别的东西结成的价值关系,特别是通过它们要达到的目的的价值性质,如果所有这些因素都是善的——用康德的语言来说,如果有善良意志相伴随或以其为前提条件的话,那么它们就是善的,既然依赖于自身之外的环境关系,并且是受前提条件制约的,所以是有条件的善。
也正因为如此,如果环境关系发生变化,它们不再为善良意志所伴随,而反过来受邪恶意志的支配,也就是说,拥有它们的人以邪恶的方式来利用它们,以便实现其邪恶的目的,那么,它们就是恶的。
它们既可以是善的,也可以是恶的,因而当其为善时,就是有条件的善,如J.A.爱特威尔所概括:“如果某个善物G可以变坏,或有助于催发坏事,也就是说,有可能当G不受善良意志的支配,并明确G是受邪恶意志的指导和控制,那么G就只是有条件的善。
”[11]智力、勇敢、权力和财富等是善的,因为它们可被运用于诸如促进公益事业、维护世界和平等善良之举,但并非是无条件的善物,因为它们也有可能受邪恶意志支配而被运用于诸如偷盗、奸淫、杀戮等邪恶之行,在这种情况下,它们就不止是一般意义上的恶行,而且如康德所说,“成为最大的恶,是极端有害的(äußerst böse und schädlich)”[12]。
一个杀人凶手若是智勇双全,并且具有极高的判断力,那么当他逍遥法外,继续行凶作案时,他所造成的恶行一定会比他若是没有这些品质所造成的恶行要恶劣得多。
康德还特别注意到那些曾被古人所称道的品质,即所谓斯多亚式的美德,如“沉着冷静”等,认为“它们从很多方面看不仅是善的,甚至似乎构成了一个人的内在价值的一部分,然而决不能说它们是无条件的善,因为如若没有善良意志之原理,它们就可能变成极大的恶。
一个恶棍的沉着冷静会使他不仅变得更加危险,而且在我们看来,也使他比没有这一品质变得更加可怕。
” [13]由此可以看出,有条件的善物也有这样一个特征:当它在有条件这一限度内,受善良意志支配时,它越是有价值,那么,当其受邪恶意志支配时,它就越发恶,也如罗斯所说:“那些善物当同别的东西(亦即邪恶意志)结合后就构成这样一个整体,它本身是恶的,并且甚至比单有别的要素更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