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代的民族“和亲”并非民族间的政治联姻长期以来,学术界在述及汉代的民族“和亲”时,存在着一个概念上的误区,即把“和亲”与“结亲”相混淆。
有些学者在看到汉代出嫁几位公主于少数民族后,就对汉代民族“和亲”的含义产生了误解,把民族“和亲”与民族政治联姻混成了一事,以为民族“和亲”在汉代就是民族政治联姻的代名词。
学者们的看法似乎也影响到了工具书的编纂,一些常用工具书如《辞源》、《辞海》、《中文大辞典》等对民族“和亲”全都作了相应的错误诠释。
其实,汉代民族“和亲”的主旨是实现和平。
“和亲”之“亲”,意为亲近、亲附、亲善,并不包含婚姻的意思。
将汉代的民族“和亲”视为民族“结亲”即民族政治联姻,是对汉代史实的一大误解,应当予以纠正。
一、汉代民族“和亲”之含义现代学术界认为“和亲”之“亲”就是现代意义的“姻亲”。
其实,细考汉代民族和亲史料可以发现,汉代所谓的民族“和亲”,是指两个民族之间的一种特定的民族关系形态:即两个对立民族停止战争、捐弃仇怨,转而建立和平、友好、亲睦的关系。
这不是自然形成的形态,而是经由两个民族政治、军事当局协商并用正式条约(口头或文字)规定了的一种民族关系形态。
“和亲”既成以后,如有一方或双方民族违背“和亲约”,则“和亲”关系即告瓦解消亡;他日感到需要,双方会再次会商,再次订约,规定出新的一次“和亲”。
汉代民族关系变动不居,时善时恶,两汉四百余年,各民族有过几十次“和亲”,即几十次化干戈为玉帛。
“和亲”的主旨是“和”;“亲”是附属含义,意指亲近、亲附、亲睦。
“和亲”之“亲”并没有“婚姻”的含义。
(一)从反义、同义用语推求“和亲”含义1.反义用语。
《史记·匈奴列传》载,汉文帝六年,匈奴致书汉朝,建议和亲:“书至,汉议击与和亲孰便。
公卿皆曰:‘单于新破月氏,乘胜,不可击。
……和亲甚便。
’汉许之。
”同书《韩长孺列传》:“建元六年,武安侯为丞相,安国为御史大夫。
匈奴来请和亲,天子下议。
……议曰:‘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复背约。
不如勿许,兴兵击之。
’安国曰:‘……击之不便,不如和亲。
”同书《汲黯列传》:“是时,汉方征匈奴,招怀四夷。
黯务少事,乘上间,常言与胡和亲,无起兵。
”《汉书·王莽传》云:“莽召问群臣禽贼方略。
……故左将军公孙禄……言:‘匈奴不可攻,当与和亲。
’”同书《匈奴传·赞》:“久矣夷狄之为患也。
故自汉兴,忠言嘉谋之臣曷尝不运筹策相与争于庙堂之上乎?……人持所见,各有同异,然总其要,归两科而已。
缙绅之儒则守和亲,介胄之士则言征伐。
”以上诸例,以“击”、“起兵”、“攻”、“征伐”与“和亲”对举,以“击”等为“和亲”反义词语。
2.同义词语。
《汉书·王莽传》:“匈奴单于知死,弟咸立为单于,求‘和亲’。
莽遣使者厚赂之。
……缘边大饥,人相食。
谏大夫如普行边兵,还言:‘军士久屯塞苦,边郡无以相赡。
今单于新和,宜因是罢兵。
’”前面说匈奴“和亲”,后面如普说“和”。
他说的“和”,显然是指前面“和亲”。
如普把“和”作为“和亲”同义替代词用。
同书《匈奴传·赞》:“自汉兴以至于今,旷世历年,多于春秋,其与匈奴,有修文而和亲之矣,有用武而克伐之矣,有卑下而承事之矣,有威服而臣畜之矣,诎伸异变,强弱相反。
”《后汉书·班固列传》:“时北单于遣使贡献,求欲和亲,诏问群僚。
……固议曰:‘窃自惟思,汉兴已来,旷世历年,兵缠夷狄,尤事匈奴。
绥御之方,其涂不一,或修文以和之,或用武以征之,或卑下以就之,或臣服而致之。
虽屈申无常,所因时异,然未有拒绝弃放,不与交接者也。
’”《汉书·匈奴传·赞》与《后汉书·班固列传》所载都是班固的话,表达的是同一观点,笔写用“和亲”,口述用“和”。
这里“和”字显然是“和亲”同义代用词。
另外,刘敬是汉代民族和亲政策的创议人。
班固说:“昔和亲之论,发于刘敬。
”班固这句话,不是说“和亲”这个词语为刘敬所创。
“和亲”是先秦已有的一般常用词,始见于《左传》襄公二十三年,“中行氏以伐秦之役怨栾氏,而固与范氏和亲”。
汉初,刘敬扩大了“和亲”一词的使用范围,引“和亲”一词进入民族关系领域,使之成为民族关系领域的一个政治术语,用以指称如上所述的那种特定的民族关系形态。
由于刘敬创议并亲自操持了汉对匈奴的“和亲”,故《史记》、《汉书》列举刘敬入传资格时,都把它作为一件大事来叙述。
但两书均未使用“和亲”二字,《史记》说他“和约匈奴”,《汉书》说他“外和匈奴”。
大概没有人会怀疑,两书这里的“和”字,都是“和亲”的同义替代词。
在汉代,人们以“征伐”、“攻”、“击”、“起兵”与“和亲”对举,而以“和”为“和亲”同义替代词。
据此可以推测,汉代所谓民族“和亲”就是指的民族和平。
(二)“和亲”的“亲”之含义汉代民族关系领域常用“亲”字,含义是亲近、亲附、亲睦。
《史记·匈奴列传》:“今帝即位,明和亲约束,厚遇,通关市,饶给之。
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
”《汉书·西域传》:“东师王得近汉田官,与匈奴绝,亦安乐亲汉。
”《后汉书·西域传》:“顺帝永建元年,(班)勇率(车师)后王农奇子加特奴及八滑等,发精兵击北虏呼衍王,破之。
勇于是上立加特奴为后王,八滑为后部亲汉侯。
”1977年,在青海大通上孙家寨的匈奴墓中出土铜印一件,阴篆文八字:“汉匈奴归义亲汉长。
”汉代民族“和亲”一词中的“亲”字也是亲近、亲附、亲睦之义。
《史记·匈奴列传》云:“孝文皇帝前六年,汉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
使郎中系雩浅遗朕书曰:‘右贤王不请……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汉以故不和,邻国不附。
’……倍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
”这段话里的“约”、“亲”、“和”、“附”四字是“互文”,文义互补。
补足了是“二主之和亲约”、“兄弟之和亲约”、“汉以故不和亲”、“邻国不和亲”。
“附”即“亲”的同义替代词。
“倍约离兄弟之亲者”的“亲”,即“兄弟之和亲”之“亲”,义为“兄弟之亲睦”。
(三)就“和亲约”内容推求“和亲”含义汉代民族“和亲约”的完整文本今已不可见,但“和亲约”的部分内容在现存史书中仍可找到。
汉代民族的“和亲约”就是结束民族战争与敌对冲突的条约。
根据现代国际法的研究成果,在现代国际关系中,“和平条约一般都详细规定与交战国之间相关的全部未决事项。
它的内容一般包括:完全停止军事行动;释放和遣返战俘;部分或全部恢复战前条约的效力;恢复外交、贸易等关系。
有些和约还包括赔款或赔偿、割让领土、惩办战犯等条款”。
汉代“和亲”条约与现代和平条约虽然并不全同,但颇可发现近似内容:1.关于“完全停止军事行动”。
现代所谓“完全停止军事行动”,汉代的说法是“俱无暴逆”、“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等。
据《史记·匈奴列传》载:“匈奴日已骄,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汉患之,乃使使遗匈奴书。
单于亦使当户报谢,复言和亲事。
……孝文帝后二年,使使遗匈奴书曰:‘……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命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
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无离,臣主相安,俱无暴逆。
’……单于既约和亲,于是制诏御史曰:‘匈奴大单于遗朕书,言和亲已定,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犯今(令)约者杀之,可以久亲,后无咎,俱便。
朕已许之。
其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汉朝最早与匈奴订“和亲约”的是汉高帝刘邦。
文帝后二年(前162年)与匈奴书中所说的“先帝制”,就是指当年汉高帝与匈奴的“和亲”规定。
“长城以北……俱无暴逆”是现存史料中对汉高帝与匈奴“和亲约”的最重要、最详细具体的引述。
“先帝制”最要害之处是四个字:“俱无暴逆”,即双方要“完全停止军事行动”,实现和平。
2.关于“释放和遣返战俘”。
汉代“和亲约”没有现代国际法中所谓的“释放和遣返战俘”的明确规定,但汉文帝致匈奴书中“朕释逃虏民,单于无言章尼等”,基本可以归入处理战俘事项。
汉文帝与单于往返商谈“和亲”书信,虽然不是“和亲约”本身,但它们是正式国书,其中论及“和亲”之处,应视为在法律上与正式“和亲约”具有同等价值。
3.关于“恢复战前条约的效力”。
汉文帝前六年,汉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
使郎中系雩浅遗朕书曰:‘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汉以故不和,邻国不附。
今以小吏败约,故罚右贤王使西击月氏,尽定之。
愿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朕甚嘉之。
……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单于勿深诛。
”“自是之后,孝景帝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给遗匈奴,遣公主,如故约。
”汉文帝时匈奴单于要“复故约”、汉景帝时“如故约”,都是承认汉高帝与匈奴“和亲约”继续有效,“恢复战前条约的效力”。
4.关于“恢复外交、贸易”。
前面引述的汉文帝《制诏御史》说“可以久亲”,长远保持亲睦邦交。
这是对以后邦交的瞻望,也是对战前邦交的恢复。
至于汉与匈奴边境贸易关系,发端于文帝时期,班固说:“逮至孝文,与通关布。
”以后大概由于战争与和亲交替,所以关市也时断时续。
汉景帝、武帝与匈奴重新“和亲”时,都重申恢复关市,“孝景帝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给遗匈奴,遣公主,如故约”;“今帝(笔者按:指汉武帝)即位,明和亲约束,厚遇,通关市,饶给之”。
5.关于“惩办战犯”。
本文上面引述的汉文帝前六年致匈奴书中,说单于已承认破坏前次“和亲约”的是匈奴右贤王:“右贤王不请……绝二主之约。
”但汉文帝表示,“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单于勿深诛”。
这是不再追究、惩办战犯。
6.关于“赔款或赔偿”。
汉代“和亲”的“赔款与赔偿”,分经济赔偿、政治赔偿两大类。
经济赔偿,当时叫“赂遗”,有时在订“和亲约”前支付,如第一次和亲时,“是时天下初定, (汉高祖)新遭平城之难,故从其(笔者按:指刘敬)言,约结和亲,赂遗单于”;有时在和亲关系确定后支付,如汉武帝时,“明和亲约束,厚遇,通关市,饶给之”。
政治赔偿,则包括嫁出公主、“约为昆弟”等。
如第二次和亲的“赔偿”时,“高帝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
因为汉代华夷贵贱分得很清,华夏族自视高贵,卑视蛮夷。
第二次和亲,是汉高帝向匈奴乞求和亲。
为求得匈奴答应请求,他在“和亲约”中允诺与匈奴“约为昆弟”,放下华夏皇帝高贵身份与蛮夷酋长称兄道弟,并出嫁公主,让单于获得至高尊荣的心理满足。
在当时,这是汉对匈奴作出的巨大政治让步,是对匈奴允许和亲的政治赔偿。
由以上分析对照可以看到,从“完全停止军事行动”到战争“赔偿”诸多方面,汉代民族“和亲约”与现代“和平条约”大体相应。
由此可知,汉代所谓民族“和亲约”,就是现代所谓的和平条约;汉代所谓民族“和亲”,就是民族“和平”,主要是指“完全停止军事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