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05-01-25〔作者简介〕陈剑晖(1954-),男,广东揭阳人,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诗学研究】论散文的诗性意象陈剑晖(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编辑出版系,广东广州510631) 〔关键词〕散文;散文意象;诗性意象;意象营构 〔摘 要〕散文的意象,过去一直被研究者所忽视。
考察我国传统文论和西方文学中的意象演变,可将散文意象分为精致或繁复的意象、象征性意象、叠合式意象、潜沉或扩张式意象四种类型,散文创作中营构意象应遵循一系列特定的审美原则。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198(2005)04-0159-06 散文是最少约束、题材又最为广泛的一种文学体裁。
当然,散文题材的广泛和大小并不一定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将生活素材和人生经验转化为富于艺术质感、既具情采理趣又充满着鲜活灵动的形象的“美文”。
这其中,既需要作家具备非凡的理解生活、感悟生活的能力,需要巧妙的立意构思、谋篇布局,更需要作家具备发现和捕捉生活中的形象,并将这些形象按照审美诗性的要求巧妙娴熟地结合在一起的艺术技巧。
我将散文作家的这种能力称为散文诗性意象的组构能力。
一毫无疑问,审美意象的组构是抵达诗性散文的重要环节,但正如散文的诗性、精神性、生命本体、文化本体性等等过去常常被人们忽略一样,散文的意象过去也极少受到散文研究者的关注。
由于“五四”以来,我国的文学理论和批评一直处于西方文学理论的笼罩之下,而在西方的文学理论传统中意象一般被视为诗歌的专利,于是意象自然便成了散文的奢侈品,甚至有人认为意象根本就与散文无涉。
事实上,这对于散文是未必公平的。
因为第一,意象不仅仅是诗歌的专有符号,它是一切文学作品的美感和意义的重要构成元素,当然它也属于散文,是构成散文的诗性不可或缺的要素;其次,在我国散文的历史长河中,早就有大量意象的浪花在翻腾闪跃,特别在古代的庄子,现代的何其芳、余光中等散文家的散文中,意象不仅丰富绵密,而且其组合建构意象的能力绝不逊色于诗人;其三,在我国古典散文理论中,虽也涉及到了意象这一概念,只不过“古典散文理论强调造意,而忽视造境;讲究文章平面的谋篇布局,而忽略立体的时空设计;强调笔法的翻新立奇,而不在乎意象的经营”〔1〕。
所以我们在探讨散文的诗性时,有必要借鉴我国古代和西方的意象理论,并结合散文的创作实际对意象这一概念进行新的整合。
因为,意象就是“散文的诗学”,研究意象之于散文的功用和价值,必能“刺激散文新生命的发展”〔2〕。
—159—如众所知,意象从先秦起就是我国古代散文美学的内核。
尽管我国古代没有系统的意象理论,但对“意”和“象”这一术语的论述却是早已有之。
比如我国古老的哲学典籍《周易》就有“圣人立象以尽意”的记载,到了晋代的王弼,则有对意、象、言三者关系的精采论述:“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
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
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
意以象尽,象以言著。
”〔3〕王弼在前人“意”与“象”的基础上,进一步阐述了言、象、意三者之间的因因相长、相递派生的内在联系。
尽管王弼关于意、象、言的论述主要属于哲学范畴的辨析,而非关于美学方面的传达,但他对意、象、言的辨析无疑为“意象”这一概念的诞生奠定了认识论基础。
当然,在建构“意象”的过程中,功劳最著的当推刘勰。
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这样阐释意象:“使元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
”不仅创造性地将“意”与“象”组合成一个词语,从而结束了“意”与“象”分离的历史,使其成为一个整体的概念,更主要的是将“意象”从哲学的范畴引进了审美的领域,并特别强调创作主体在熔铸意象中的作用,这就使得意象在文学创作和欣赏中的价值大大地突出了,同时这种意象观的确立对散文文体的觉醒也有着重要的意义。
不过也应当看到,由于中国古典文论的含蓄玄妙、空灵飘忽,强调“象外之象”、“言外之意”,这样一来,古典文论中的术语便不可避免地带有含糊、多义和不确定的特征。
大致来说,古代文论中的“意象”概念涵盖了诸如“比兴”、“隐秀”、“喻巧”、“文思”、“气象”、“兴象”、“境象”等等方面的内涵,因此严格地说,我国古代文论中的“意象”,与我们今天所理解的现代意义上的意象还有较大的距离。
现代意义上的意象内涵的体认,很大程度上得益于20世纪初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
庞德对意象概念作出了有别于传统的界定:意象不是一种图像式的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情感的复杂经验”,是一种“各种根本不同的观念的联合”〔4〕。
他同时还通过具体的创作实践来印证他的理论,那首著名的短诗《在一个地铁车站》就是他的意象理论的最好注脚。
当人们的审美眼光从幽灵般的黑黝黝的“面孔”滑向“湿鹿鹿”的“黑色枝条”,再滑向充满生机的“花瓣”时,人们感受到的难道仅仅是一种鲜明可感的形象吗?不,那是一种理智与感情交织着的复杂的经验。
这短短的两句诗,包含着庞德多少内在的、深邃的、难以言说的意念啊!所以,韦勒克和沃伦认为:“意象是一个既属于心理学,又属于文学研究的题目。
在心理学中,`意象’一词表示有关过去的感受上、知觉上的经验在心中的重现或回忆,而这种重现和回忆未必一定是视觉上的。
”〔5〕也就是说,作为文学作品意义构成的基本要素之一,意象是一个复杂多义的概念,从一般的层面上理解,它不单是诗人或作家“心物交融”的产物,更是“人心营构之象”,即首先是一种心理的表象,是诗人或作家在内心对过去生活经验进行回忆与重现,而后再融进客观的景物构成形象。
换言之,意象是经作者的心理、情感和意识多重综合而构成的一个或多个词象组合,是心和概念表象与现实意蕴的统一。
同时,它也是一个充分生命化了的具有质感的词语,它漂浮于感性与理性、形态与意义之间。
从意象的类型来看,有视觉意象、触觉意象、嗅觉意象、味觉意象、听觉意象等等,此外,还有静态意象和动态意象。
就意象的构成而言,则有单一意象(或叫“单象意象”)、组合意象、意象群乃至系统意象等—160—等。
由于上述意象的分类和构成是针对于一般的文学特别是诗歌而言,加之这些问题在韦勒克、沃伦和郑明女利等人的论著中都有详细的分析,故而在这里我不准备对意象的一般化类型和构成展开进一步的探讨,而是侧重于考察散文意象的类型及构成因素,以及20世纪的某个时期散文意象的发展流变。
二作为文学作品的基本元素之一,散文的意象与其他文学体裁的意象有相同之处,同时它又有着自己独特的表现形态。
从总体来说,诗歌的意象比较单纯凝练、峭拔、新尖,其跳跃要大一些;散文的意象则往往借助于虚实结合的记叙与描写,构成一种虽零散,却是多重组合的画面,其思路的推进也较为平缓连贯。
其次,诗歌意象较含蓄朦胧、缥缈玄妙,散文的意象虽也有象征、通感和隐喻之类,不过与诗相比还是要明确显浅一点。
根据散文意象的概念内涵和审美特性,我认为散文的意象主要有如下几种类型:(一)精致的或繁富的意象。
韦勒克和沃伦在讨论文学作品的意象时,引用了威尔斯的意象类型学的理论。
威尔斯将意象分为七种类型,精致意象和繁富意象是其中的两类。
不过按我的理解,精致意象与繁富意象归为一类更为合适。
它们的特点都是一种齐整划一的视觉意象,而且往往总是与节日庆典或明丽欢快的环境意境结合在一起。
这一类型意象不但精致,装饰意味较浓,而且意蕴较单纯浅显。
“它把两个含义宽阔而具有想象价值的词语并置在一起,两个宽阔、光滑的平面以面贴面的形式接触。
”〔6〕换言之,这类意象的构成是建立在简单的价值判断之上的。
比如艳丽的玫瑰之于漂亮的女人,和谐的乐曲之于美丽的心灵等等。
尽管韦勒克和沃伦在印证这类意象时选取了彭斯的诗作为例子,但在我看来,精致或繁富的意象更是属于散文。
我们只要略为考察20世纪的中国散文,轻而易举就可以找到大量以精致或繁富意象入文的例子。
比如在冰心的散文《笑》里,作者逆时序叙写了三个不同人物对“我”微笑的情景:先是在“雨后”、“清光”和“光云”的背景下的安琪儿“抱着花,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接下来是五年前的古道边,“流水和新月”里的农村小孩的“微笑”。
最后是十年前,在“麦陇和葡萄架”下,抱花倚门的老妇人对“我”的微笑。
在这里,“雨后”、“清光”、“光云”、“流水”、“新月”、“麦陇”、“葡萄架”以及对“我”微笑的人物手中抱着的花,这些意象都是美的、善的和欢乐的象征,它们反复地在作品中出现,既可以给读者造成视觉上的美感,更主要的是这些精致或繁富意象外表上的“美”与作品主题的“爱”在价值上是一致的,正是这种“美”与“爱”的融合,构成了冰心散文纯洁、清丽和脱俗空灵的艺术境界。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冰心的散文中有这么多的星、光、云、霞、月、影、风、雪等意象,因为这些意象在价值上吻合了冰心那颗冰清玉洁的“散文心”,借助这些美好的物象,冰心获得了对大自然的独特的感悟。
(二)象征性意象。
象征和意象由于都是通过形象来表达作家的思想或观念,因此常常被研究者混为一谈。
其实,象征和意象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
它们的联系在于都具有寓一般于特殊、化抽象为具象的特征。
它们的区别在于意象重“瞬间感受”的“呈现”,且以“心象”为基础,而象征作为“托物寄兴”的一种诗学手段,它更依仗于修辞上的比喻或“暗示”,即以甲事物来暗示乙事物。
此外,意象概念的内涵相对较—161—小,而象征的内涵则要大一些,也稳定牢固一些。
按韦勒克、沃伦的说法,象征“具有重复与持续的意义。
一个`意象’可以被转换成一个隐喻一次,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是一个象征(或者神话)系统的一部分”〔7〕。
亦即说,任何象征都是建立在意象之上的,没有意象,也就谈不上有象征。
不过就散文创作来说,象征与意象在很多时候都是结合在一起的,所以我将其称为象征性意象。
以茅盾的《白杨礼赞》为例,白杨本是一个意象,但经过作者的不断描写和反复呈现,它便有了持续的意义,变成了一个象征,即以白杨正直质朴严肃的形象,象征着质朴刚强的北方农民。
这一类的象征性意象,在20世纪40年代至建国后17年间的散文中特别多见。
如杨朔的《雪浪花》,以海边冲击礁石的“雪浪花”这一象征性意象,象征老泰山打江山、建江山的革命精神。
《海市》则以海上出现的幻景——海市,象征欣欣向荣的社会主义新渔村。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的象征性意象虽能加强散文的形象感和诗意,但由于这些作者在运用象征性意象来表达主题时,过于偏爱传统象征或曰公共象征,而相对忽略了对个人象征的营构,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象征性意象的神秘感和含蓄蕴藉的意味。
而同是运用象征性意象,何其芳《画梦录》中的“墓”、“古宅”、“楼”等等,无论从传达作者的主观情意,还是从审美的效果来看,都要远胜于前一类的象征性意象。
(三)叠合式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