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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刍动物

每一个话多而闹腾的人都会有自己的负反馈调解方式,就像反刍。

反刍动物作者/吴晓星1.金城铃木五六年前的事了,倒不是觉得有多光彩。

早上起床时,手机备忘录提示让我想起来,今天是老曹出来的日子。

周熙一早去上班了,我花一上午打扫了屋子,连家具底下的边边角角都没有放过,然后拖了地,又用抹布把地板擦干。

中午出去买了菜,顺手在购物车里丢进一袋槟榔。

这种说不清甜还是咸的东西被我嚼了一下午。

老曹爱嚼槟榔。

复员之后我从云南回到H市,跟我一起回来的还有战友栾平和小安,那时我们都不认识老曹。

小安是H市人,回来不久就托关系转业去了派出所。

栾平是山东人,跟我一起来H市做生意,把松子和一些其它的干货从云南贩到这里供应超市。

我开着一辆电动三轮车送货,从货运站到超市,每周三次。

我舅舅一家在这个城市,他儿子也就是我表弟在市三中念书。

我和老曹认识还得从他说起。

舅舅做的是电器批发生意,平时不在H市,把表弟托付给我。

有一天表弟跟我说他在学校被欺负了,那人还叫了他哥要揍他。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拿出被扯烂的课本,我一看就急了。

虽说对读书不在行,但一旦自己不用读书了,读书就又变成一个无比正义和重要的事情。

我说丫人呢。

表弟说,周六在南坛口公园雕像那等他。

周末我去了南坛口,大概是去早了,就坐在雕像下台阶上等,屁股下坐着一本别人留下的妇科医院的杂志。

等得无聊了,从里边撕下两页开始看。

一辆老式金城铃木的摩托车赶到,突突的马达声就像哪里漏了气。

车上下来个汉子,熄灭摩托,在我不远处蹲下。

我从那本妇科杂志上撕了张封面,扔给他。

他耿直地笑笑,把印有模特的一面翻过去朝下放台阶上,也坐下。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眼神和坐姿。

我问,当过兵?嗯,03年入伍,在新疆。

我比你晚,07年兵,在云南。

当过兵的人眼睛聚光,那是长年站军姿站出来的。

我掏出根烟点着,给他递了一根。

他没接,说带着呢,也从兜里摸了根烟叼嘴里,又上下摸索着找火。

摸索半天没摸出来,我见状又把打火机递过去。

他也没接,口中嘟囔,我带火了,咋找不到了呢。

用吧,又不差事。

我随口劝。

他兜里没翻出来,把兜里叮叮当当的东西都掏出来放台阶上,烟,车钥匙,钱包,一把蝴蝶刀。

我心里一惊,手慢慢插兜里。

明明是带了的。

他说着返回摩托车前,打开后备箱,哐啷哐啷地翻,索性把里边东西都翻出来扔地上。

钳子,钢管,扳手,不一会他说:找到了!我就说了吧带着呢,落后备箱了。

他点着烟,坐地上。

我试探着问:兄弟,等人?他吐出一口烟,说:嗯,今天有人说来揍我弟,我来问问怎么个情况。

你呢,也等人?是的。

你说的,等什么人?他说,我弟在学校让一小王八蛋欺负了,书都给撕了。

按说小孩子的事该让他们自己解决,不过那兔崽子也忒张狂了点,还叫了他哥,说不服气周六南坛口见。

你弟人呢?一会就到,他胆子小,我先过来。

那天如果不是我无心之举与人为善,事情不知道要严重到什么程度。

我事先完全不知道现在的学生约架也要带家伙,当然那时我也不知道老曹本来就是修车的。

老曹一句“我们认识”化解了那天的干戈,由此可见,任何时候善意地对待他人都是没有坏处的,因为那天我手伸进兜里,只有一个打火机。

老曹的弟弟腿不好,走起路来小腿往外撇,就像得了小儿麻痹症。

事情显而易见,表弟跟我撒了谎。

他先把人家欺负急了,然后惹祸了就把自己的书撕了拿给我看。

我得到的信息还不止这些,表弟已然成了学校一霸,打架惹事不说,还谈了女朋友。

我当天就给我舅打了电话。

这事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是不耻于干的,不过比他大十岁,有代沟了,干起来也没心理压力。

2.柳州五菱有次送货路上我的三轮车坏了,推到最近的一家修理铺,又见到了老曹。

正是中午,老曹躺在钢丝床上睡午觉,偌大的修理间堆满了废弃的车零件,一股子柴油和铁锈的味儿。

一台旧电视机摆在一辆柳州五菱面包车的后备厢,车后盖打开着,车屁股正对老曹的钢丝床。

电视机开着,里边正在演一个军旅片,里边教官喊稍息的时候,老曹腿一抽,坐起来。

参军后遗症。

刚复员那阵我也曾不适应,每天早上总感觉有人在吹起床号,惊醒之后才知道是幻听。

我扫了一眼老曹吊床下边,脸盆里牙缸牙刷和叠成豆腐块的毛巾整齐地码放着。

老曹说修车啊,等下我洗把脸马上。

我说,是你?当兵的见面有种类似老乡的亲近感,尽管一个新疆一个云南,差老鼻子了。

一来二去,我和老曹就熟了。

后来小安订婚,请我和栾平喝酒,我把老曹也叫上了。

都喝大了,栾平和小安在包间里嚷嚷着要比划几下擒敌拳,站都站不稳,动作自然走样。

老曹眯着眼说你们的擒敌拳是第二套了,我当兵的时候学的是第一套。

我问有什么区别,他说少了几招要人命的招式。

擒敌拳是当兵都要学的,和广播体操一样,区别在于学的第几套。

断片儿前我记得几个人搂着唱歌,哪里有我嘿哪里有我哪里就有一二三四。

老曹声音很沉,却能把那个“三”拉得嘹亮又不失控,再以“四”收尾,就像喷泉的水喷上去又落下来。

货运站有间车库被我租下了,货运到了卸在里边,我再一点点地往超市和干鲜店送。

有天老曹说你那辆破三轮别开了,我这有辆面包车,之前有人开来修,又觉得修不如买一辆,就折了个拆件钱卖给我了,我后来修了修能开,证都有,放我那也没用,你开着送货至少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老曹帮我把面包车后座卸了,那辆柳州五菱成了我的送货车。

3.宝马760Li老曹的修车铺很简陋,房子北边是一个洗车棚,没事的时候我经常去那帮着他给人洗车。

挨着老曹修车铺的是一个娱乐会所,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宛如宫殿。

宫殿的主人姓赵,做房地产生意的,这个娱乐会所只是他名下产业的一根毛,用来招待各种关系户。

门前靠近老曹修车铺的停车位上经常停着一辆白色的宝马,姑且简称它白马,老曹似乎格外在意它。

双涡轮增压12缸发动机,八挡自动,百公里加速四秒半,够牛X。

我绕着白马转了一圈,对老曹说。

老曹没停下手里的活,油污沾得脸上胳膊上都是,他低头不说话。

我见他不搭话,于是改口,其实也不是特别牛X,有这闲钱还不如买保时捷911或者尼桑战神GTR,再要不直接法拉利加州。

有天我卸完货,开面包车去了老曹那。

没人来洗车。

我和老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天。

傍晚时候白马外出归来,在停车位停下,熄火。

没人下来,过了二十来分钟,车子摇晃起来,急促又不适应的那种摇晃。

老曹扔下手里的活,径直走过去,像是早就知道里边有谁。

他砰地拉开车门。

里边传来一个女声的尖叫。

老曹像捉小鸡似的从里边拎出一个中年男人,是赵老板。

赵老板身材说不上很胖,但是圆滚滚的啤酒肚显得格外突出。

分头,脸很白,戴一副金属边眼镜。

多走两步能死?老曹显然是恼了,对他吼。

有意思吗你!车里的女人说。

她已经整理好了衣服,低头就往会所大堂走,一边走一边整理裙子上的褶子。

她年纪不大,头发很长,走的太快没看到脸,应该挺漂亮。

赵老板拉上西裤的拉链,不慌不忙锁上车。

碍着你了么?赵老板说话很冷静。

老曹一巴掌摁在他脑袋上向前一搡,赵老板一个趔趄撞在后视镜上,后视镜啪的合上,白马疼得吱吱叫了两声。

我问你的是,就这么两步路忍不了么?你妈X讲不讲社会公德了!老曹红着眼说,声音沉得吓人,但他这句话说出来我差点没笑出声,老曹从来不这么说话的。

感觉来了,就地解决一下,碍着你了么?赵老板说话依旧不卑不亢,倒有股子阴狠劲儿在里边。

混身燥是吧,来,我给你解决解决。

说话间老曹一个擒拿手把赵老板放倒,揪着他的领带往后拖。

赵老板不反抗,皮鞋在地上拖出两道印子,一直蜿蜒到修车铺门口。

老曹左手揪着头发把他脑袋放在砸修理件的钢锭上,右手抄起气割打开,七八公分长的氧炔焰嗖嗖着往外冒,离赵老板的眼也就一尺的高度。

赵老板依旧那个眼神看着老曹,圆滚滚的肚子朝天,让我想起了董卓死的时候,百姓在他肚脐眼上点了个灯捻,烧得满街流油,几天不灭。

这个时候反抗是没有意义的,况且我在旁边。

赵老板也知道这点,他不反抗,但是没有认输。

过了有一分钟,老曹手青筋暴起,抖得厉害。

我怕老曹的手一哆嗦再出了人命,正犹豫是不是去拉。

这时,赵老板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老曹举着气割的手也就放下了。

都不是打架斗殴的年龄了,男人之间的认输,一个眼神足够。

晚上我骑着老曹的摩托车带着他去喝酒,顺便想问问他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出,哪来的邪火。

老曹没喝酒,他说了他和他对象的事。

他入伍前的女朋友,两人关系好多年了。

老曹说谈恋爱那会儿有次他带着她去一个果园偷苹果,上了树被看果园的大狼狗察觉了,一直追到树下,朝他们一通狂叫。

老曹说他没怕过什么,除了那种大狼狗。

我问你们后来怎么下来的,他说她女朋友跳下树,那狗嗷嗷两声后就不叫了,乖乖地在她脚下卧下,伸过脖子让她抚摸。

狗也是好色的东西啊。

我感慨。

不是,那果园是她家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老曹说,后来我去了部队,临走我们订婚了。

我经常给她写信,开始她每封都回,后来她来信说自己弟弟得病了,很严重的病。

那之后再也没回过信。

就这样断了?嗯,断了。

老曹这才端起杯子,一扬脖子灌下去。

再也没见过?我不甘心地问。

老曹沉默了。

那种沉默让我瞬间明白了什么。

我问,今天车里那女的,是她?老曹没回答,这种情况下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我应该是明白了。

还想着来问是不是修车摊也是故意找的她现在上班的地方开的,怕老曹难受,也就没问。

不怨她。

老曹说着,晃了晃杯子里的酒,打了个嗝,继续说,她弟的病很少见,肌肉慢慢萎缩,维持用药只能恶化,那是个慢慢要人命的病,她需要钱。

家里果园都卖了,果园能值几个钱。

她弟人还特懂事要强,腿走路都困难了,还坚持去上学,成绩也数一数二。

家里不告诉他,怕他受不了。

你等会儿,南坛口那天那个?嗯,是他。

我们在包间呆到饭馆打烊,又在街边麻辣烫坐了一会。

绵羊,哪天你要和谁订婚了,一定不要放手,也不要走开太久,随时保持一级战备。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好。

老曹说着,眼睛红红的,像是涌动着莫大的悲伤。

那天我喝了不少,老曹带我回去。

老曹慢悠悠地开,我坐在后座上说,我是不是喝糊涂了,那边怎么一片火光?老曹说你坐好,然后一拧油门轰的一声往前一冲,风呼地从我嘴里灌进去又从鼻孔冒出来。

等老曹停下的时候,他的修车铺已经一片火海。

操你血妈……老曹对着已经烧起来的房子咬牙切齿地说,火光把老曹的脸照得通红,太阳穴上的青筋突起,眼睛里也是火苗。

只有洗车的那间屋子还没烧起来,我拽出水管,几个小时才把火浇灭。

天都蒙蒙亮了。

老曹的铺子成了一堆灰烬,还有那辆我送货用的面包车,成了带着余温的废铁。

我说报警吧。

老曹不说话,从废墟里往外拽气割机。

我说我撑不住了,回去先睡会,要不你也去我那躺会,醒了再说。

老曹不停,继续鼓捣。

我骑摩托车回家,到家躺床上越想越不对劲,酒还没醒透,赶紧喝了几口醋,又骑车往回赶。

老曹已经给气焊机换上了新管子,拎着冒着火苗的气割往旁边娱乐会所走。

那边刚上班,一群服务员吓得赶紧拉下了卷帘门,老曹几下就把卷帘门割出一个小门,再几下,玻璃门也酥碎成渣。

里边的男女服务生占成两排,都被吓傻了,说赵总今天没来。

老曹不听,咣当扔了气割,脱下衬衫缠在手上,就往楼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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