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责任的争点与反思
韩世远 清华大学法学院 副教授
(上)
上传时间:2002-5-24
编者按:
我国合同法的制定,曾大量借鉴国外和国际上的先进立法、判例和学
说,属比较法的产物,因而适用中会出现一些疑难问题,其中又以合同
责任的相关问题最为复杂,存疑最多,争点也最多。本报刊发的这篇文
章,聚焦争点,探析法理,希望有助于加深对合同责任的理解。
一、合同义务的扩张与合同责任的重构
(一)合同义务的扩张
在以往的合同法理论上,合同义务即当事人约定的义务(给付义
务)。不过,在现代合同法理论上,强调债权目的的实现,履行过程中
的义务已不限于约定的给付义务,为了实现债权目的,根据诚信原则和
交易习惯,还要求债务人作出必要准备、不应作破坏债权期待的行为、
在整个合同过程中尽必要的注意以保护相对人的人身、健康、财产等法
益,这便是附随义务。我国合同法接受了这类理论,规定在合同当事人
之间可发生通知、协助、保密等附随义务(合同法第六十条第二款)。
除这种履行过程上的附随义务外,我国合同法另外又规定了先合同义务
(第四十二条、第四十三条)与后合同义务(第九十二条),将合同义
务(合同法上的义务)进一步扩张。在我国法上,所谓合同义务的扩
张,指的便是以给付义务为核心,出现了包括附随义务、先合同义务和
后合同义务在内的义务群(参见图1)。
在立法上一般性地规定合同关系上的义务群,大概我国合同法开了历
史的先河,因为在大陆法系其他国家,这方面的规范基本上都是表现为
判例法的形式。
(二)合同责任的新构造
在我国的学说上,“合同责任”概念本身就是一项争点(参见崔建远
《合同责任研究》第8页;王利明《违约责任论》第26页以下)。本
文所说的合同责任,是因违反“合同法上的义务”而发生不利的法律后
果。与上述合同义务的扩张相对应,相应地在我国合同法上也出现了合
同责任扩张的现象。该现象虽与国外学说所谓的“契约责任的扩张”相
似,但仍存有少许差异,比如对于德国判例法上的“附保护第三人效力
的合同”法理,在国外理论上被作为合同责任主观的扩张,我国学说虽对此不乏介绍,但原则上不应作为合同法上合同责任扩张的内容,因为
合同法强调了“合同的相对性”原则(第一百二十一条),仅个别条文允
许第三人享受合同权利(如第二百三十四条将合同权利及与承租人生前
共同居住的人)。因而,目前我国合同法上的合同责任的扩张,主要表
现为合同责任客观的、时间上的扩张。本稿所谓“合同责任”,主要指缔
约上过失责任、违约责任与违反后合同义务的责任(参见图1)。
关于违约形态,学说解释不一。合同法颁布以前,争论最大的是应否
吸收“先期违约”。合同法肯定了先期违约作为一种违约形态(第一百零
八条、第九十四条第二项)。现在看来,违约形态包括先期违约与现实
违约两类。具体言之,先期违约包括“明确表示不履行”(履行期前的拒
绝履行)和“行为表明不履行”(履行期前的履行不能);现实违约分
为“不履行和履行不符合约定(第一百零七条)”,“不履行”包括履行不
能和拒绝履行,其特点是发生在履行期后;“履行不符合约定”包括履行
迟延和不完全履行(包括瑕疵履行与加害给付);在合同履行需要债权
人协助场合,受领迟延亦属于违约,其中拒绝受领可归属于不履行,不
能按时受领可归属于履行不符合约定(参见图2)。
合同法对于违约责任改采了“严格责任原则”,这一做法参考了CIS
G(国际货物销售合同公约)及PICC(国际商事合同通则),是合
同法意图与国际公约接轨的表现。合同法中的“违约责任”,其内涵实际
上与大陆法系的“债务不履行责任”有所不同,表现在“担保责任”已经被
统合进了违约责任之中(第一百一十一条,第一百五十五条等);另
外,“违约”与CISG使用的non-conformity of c
ontract概念亦有所不同,体现在相应的责任上,我国的违约责
任已经可以把对人身造成的“扩大损害”纳入进来(第一百一十二条为此
解释留有了余地)。
另外,合同法虽规定了后合同义务,但违反后合同义务的法律后果如
何,却未做出具体的规定。笔者以为,仍应按违约责任处理,但不能作
为严格责任,在构成要件上应当要求债务人具有可归责性(称为合同终
了后的过失)。
二、缔约上的过失责任
由德国学者耶林提出的“缔约上过失”理论,以及后来德国判例的发
展,对我国亦有相当的影响。民法通则中已经部分地包含有对缔约上过
失的规定(第六十一条)。合同法第四十二条、第四十三条等,参考了
PICC和PECL(欧洲合同法原则)的规定,对先合同义务及缔约
上过失责任作了更为详细的规定。
(一)责任要件 在学者通常见解上,要求(1)当事人为缔结合同而相互接触(接触
关系);(2)一方当事人违反先合同义务(义务违反);(3)违反
先合同义务的一方具有可归责性(归责事由);(4)损害的发生。另
外,在我国法上,并不要求相对人无过失;如果相对人对于损害的发生
也有过失,则“各自承担相应的责任”。
(二)适用范围
依所欲缔结的合同是否有效成立,可将缔约上过失分为合同未成立
型、合同无效型与合同有效型。关于合同有效场合的缔约上过失问题,
由德国学者莱恩哈特于1896年最早提出,1912年在德国被法院
判决采纳,自此以后,肯定合同有效缔结场合的缔约上过失一直成为德
国和日本的通说见解。然而我国的学者通说对此是不予承认的。
笔者以为,合同法第四十二条第二项虽未言及合同成立与否,其实已
经为合同有效型缔约上过失责任留有了法律上的存在空间。合同有效场
合的缔约上过失,其具体情形可包括:1.违反情报提供义务的情形
(合同有效场合);2.可撤销合同被变更的情形;3.因撤销权的消
灭而变为完全有效合同的情形。
(三)法律效果
在我国法上,缔约上过失责任即损害赔偿责任。损害赔偿请求权的内
容,涉及两个问题:(1)被害人所可请求的究为履行利益,抑或仅系
信赖利益?(2)所可请求的若为信赖利益,则应否以不超过履行利益
为原则?此两点甚有争论。
在我国通说上,缔约上过失的赔偿责任以信赖利益为原则,并不承认
履行利益的赔偿,这与其不承认合同有效型缔约上过失是相一致的。对
于信赖利益的赔偿是否应以不超过履行利益为原则,存有否定说(崔建
远“缔约上过失责任论”《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2年第3期)
与肯定说(张广兴《债法总论》第56页)。对于信赖利益的赔偿,有
的主张适用可预见性规则限定其范围(梁慧星《民法》第144页)。
当然,如果在缔约阶段未尽保护义务,侵害相对人的身体健康或所有
权,则加害人所应赔偿的系所谓维持利益(完全性利益),不发生以履
行利益为限界的问题。
如果以合同未成立型、合同无效型与合同有效型缔约上过失的存在为
前提,在对这些场合统一把握时,大概需要放弃信赖利益的概念,使缔
约上过失责任人赔偿因违反附随义务、注意义务而发生的损害。
另外,我国通说不承认合同有效场合的缔约上过失,当然也就不会承
认缔约上过失场合的合同解除权。一些日本学者强调对消费者受害的救
济,主张在访问贩卖、通信贩卖等场合,允许以合同解除权的发生作为缔约上过失的法律效果(北川善太郎《契约责任之研究》第287页;
本田纯一“关于‘契约缔结的过失’理论”《现代契约法大系》第1卷第2
07页)。此类问题,在我国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也必将多起来,作
为对策,当然可以由消费者以欺诈为由主张撤销合同,应否承认以缔约
上过失为由的合同解除权,尚待进一步探讨。
三、强制履行
“强制履行”是一个自责任角度使用的概念,同一内容自权利的角度,
则称为“履行请求权”(狭义的,又称履行诉求权)。合同法区别金钱债
务(第一百零九条)与非金钱债务(第一百一十条),分别规定了相应
的履行请求权。以下主要侧重非金钱债务的履行请求权进行分析。
一)履行请求权的界限
合同法第一百一十条后段规定了不得行使履行请求权的情形,即:法
律上或者事实上不能履行、债务的标的不适于强制履行或者履行费用过
高、债权人在合理期限内未要求履行。除此之外,我国法上明确规定了
减轻损失规则(民法通则第一百一十四条、合同法第一百一十九条),
在适用该规则时,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排除履行请求权;另外,在适用情
事变更法理的场合,实际履行将会有悖于诚实信用和公平原则,所以也
会限制履行请求权。
(二)履行请求权的类型
在我国合同法上,履行请求权除了包括“本来的履行请求权”外,也包
括“补救的履行请求权”。后者被称为“采取补救措施”(第一百零七
条),具体包括修理、更换、重作等方式(第一百一十一条)。
“补救的履行请求权”当然也要适用合同法第一百一十条对履行请求权
所作的限制,值得探讨的是,除此之外,是否还应有特别的限制规则?
合同法的规定是“受损害方根据标的的性质以及损失的大小,可以合理
选择……”,如果买卖的标的物属于种类物,在给付的标的物有瑕疵的
场合,如果修理的费用超过了标的物本身的价值,则应当允许出卖人主
张更换,买受人执意修理便属于不合理。
(三)强制履行的措施
在我国合同法上,强制履行指的就是“直接强制”,但在民事诉讼法
上,则是存在着直接强制、代替执行与间接强制的。
民事诉讼法针对债务人的债务是交付金钱、财物、票证、房屋土地等
(属于所谓“与的债务”范畴)规定了“直接强制”(第二百二十一至二百
二十三条、第二百二十七至二百二十九条)。另外,最高人民法院《关
于人民法院执行工作若干问题的规定(试行)》专门对“交付财产和完
成行为的执行”作出规定,在进一步明确“交付财产”的债务可以直接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