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的美学:本体论、价值论与方法论摘要:本文对萨特的虚无论美学的基本架构进行了探讨。
本文认为,萨特把自为的虚无与自由作为美的存在的本体论依据,并在此基础上,通过对人的实在的欠缺结构的揭示,进一步把美规定为一种作为超越性价值的存在,因此,美只能以想象的方式才能实现。
萨特的虚无论美学是一个美学本体论、美学价值论与审美方法论相统一的理论整体。
关键词:萨特虚无美学1975年5月,七十高龄的萨特接受了几位美国学者的访谈。
在访谈之中,来自华盛顿大学的米歇尔·里巴尔卡博士问到:“人们往往想知道美学在您的哲学中占有何种地位。
您有一种美学,一种艺术哲学吗?”萨特回答:“如果我有的话——也许可以说我有——它完全包含在我写的东西之中。
我觉得,像黑格尔那样去搞一套美学是没有必要的。
”[1]p115从萨特的回答中我们可以推断出,萨特的美学实际上是一种内含于哲学的美学。
甚至可以说,他的哲学就是美学。
因为,“事实上美学是无所不在的”[1]p115。
众所周知,虚无问题是萨特早期哲学的核心问题,可以把萨特早期哲学称作是一种虚无论的哲学。
因此,我们也可以把内含于这种哲学之中的美学称作是虚无论的美学。
那么,萨特的这种虚无论的美学有一些什么样的基本内容呢?它与萨特的虚无哲学在内容上有何种区别与联系呢?它试图解决一些什么样的美学问题呢?要回答这些问题,首先必须对萨特的虚无论美学的基本架构有所理解。
本文正是从整体上对萨特早期的虚无论美学的基本架构加以把握的一次尝试。
一、虚无与自由:美学本体论美学本体论作为对“美何以可能”这一美学根本问题的回答,是美学探究的出发点和首要任务。
在现代哲学与美学的视野中,美学本体论的基本倾向在于把美的现象与人的存在关联起来,从对人的一般存在境域与基本生存方式的深度考察出发,揭示出美的存在的可能条件与值域范围。
萨特的虚无论美学首先可以视作这样一种美学本体论。
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把人的存在称作“自为的存在”。
所谓“自为的存在”,是相对于“自在的存在”而言的。
自在的存在的特性是“存在存在。
存在是自在的。
存在是其所是。
”[2]p26也就是说,自在存在是一种纯粹的、无条件的、完全充实的自身同一的存在。
与之相反,自为的存在则是一种“非存在”,是一种永远无法做到自身同一,因而“是其不是且不是其所是”[2]p25的存在。
在萨特看来,自为的存在之所以具有这样一种悖论式的自我矛盾的存在方式,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作为自为存在的人是有意识的。
萨特认为,意识具有一种意向性的结构,即“意识总是对某物的意识”这样一种结构。
从这样一种结构出发,可以引申出两个推论:1、意识总是超出自身的范围而“指向外面”,奔赴一个异于自身的存在,而后者正是作为与自为的存在相对立的存在的自在存在。
2、意识之所以要“指向外面”,原因在于它自身是空无内容的,是没有任何规定性的、无本质的存在。
因此,意识就其本性而言就是一种“非存在”,是一种永远超出自身因而无法与自身同一的悖论式的存在。
所谓的“非存在”,实际上就是“虚无”。
因此,人的存在作为意识的存在或自为的存在就是“虚无”。
“自为除了是存在的虚无之外,没有别的实在。
”[2]p765766“虚无”构成了人的存在的本体论规定。
在把人的自为存在规定为虚无的存在的基础上,萨特进一步把自为的虚无与人的自由联系起来。
在萨特看来,在本体论的层次上,虚无就是自由。
一方面,自为的虚无意指人永远可以凭借意识的虚无化能力超越当下给定的存在;另一方面,自为本身就是作为虚无通过存在的虚无化而诞生的。
萨特指出,这两种情况所标明的都是:人是自身造就自身的自由的存在。
“存在,对于自为来说,就是把他所是的自在虚无化。
在这些情况下,自由和这种虚无化只能完全是一回事。
”[2]p548因此,在萨特这里,作为人的存在的基本规定的虚无本体论,同时也是一种“自由本体论”[3]p398需要引起注意的是,自由在萨特哲学中不仅有本体论的含义,同时也有伦理学的含义。
尽管萨特本人是有意把自由的两种含义混合起来论述,我们在研究时仍有把两者区分开来的必要。
本体论意义上的自由,意味着人从根本上就是自由的,自由就是人的存在本身,“人并不是首先存在以便后来成为自由的,人的存在和他‘是自由的’这两者之间没有区别。
”[2]p55而在伦理学意义上,自由则意味着在本体论的自由的基础之上人的伦理行动和价值抉择,以及由此引申出来的对责任的担当。
也就是说,前者是在可能性意义上的存在的自由,它与自为存在的虚无结构是同一的;后者则是具体的现实意义上的自由选择并承担责任的自由。
前者是后者的本体论基础,后者则是前者在伦理学领域中的衍生物。
把两者区分开来,不仅使得我们可以更为准确的把握萨特在本体论意义上谈论的自由的基本含义,而且使得其虚无与自由的本体论向更为广阔的领域开放。
事实上,在萨特的哲学思想之中,虚无与自由的本体论构成了一切人类特有的行为与处境得以成为可能的基础性条件,审美与艺术活动也不例外。
在萨特看来,美在其根本上是与人的虚无与自由的本体论结构相关联的。
正是存在的虚无化打开了充实、绝对、必然的铁板一块的自在存在的缺口,美才得以成为可能。
具体而言,如果只有自在存在,世界就既无所谓美,也无所谓丑,它仅仅是存在着而已。
但是,当自身虚无化的自为把虚无与自由引入这个世界之后,世界就有可能借助于把它虚无化并同时虚无化着自身的自为的存在以一种不同于原来的自在存在的方式显现出来。
就好象原来的一片茫茫无际的黑暗忽然被一束光线所照亮一样,世界也被意识的“虚无的闪光”所照亮了。
“由于我们存在于世界之上,于是便产生了繁复的关系,是我们使得这一棵树与这一角天空发生关联;多亏我们,这颗灭寂了几千年的星,这一弯新月和这条阴沉的河流得以在一个统一的风景中显示出来;……我们每有所举动,世界便披示出一种新的面貌。
……这个风景,如果我们弃之不顾,它就失去了见证者,停滞在永恒的默默无闻状态之中。
”[4]p9495美正是伴随着世界的虚无化而出现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美指示着世界的虚无化,并且引导人们向作为美的可能性条件的世界的虚无化回溯。
如果我们联系到小说《恶心》的主人公洛根丁的经历来看这一点会更为清楚。
洛根丁最终得以摆脱那种因自在存在的纠缠而带来的“恶心”之感,全凭借于他在咖啡馆中无意间欣赏到了一位黑人女歌手的唱片。
正是在审美的沉醉之中,“多余”、“荒谬”、“偶然”然而又无比坚固、无处不在的自在存在仿佛被撕开了一道裂缝,存在被虚无化了,世界、生活重新以一种有意义的形态显现出来,洛根丁本人也重获了自由,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值得注意的是,在萨特虚无论美学的美学本体论探讨当中,艺术占有一个卓异的地位。
“美并不是艺术的对象,而是艺术自身的肌肤和血肉,是它自身的存在。
”[5]p59也就是说,艺术的存在就是美的存在。
不仅如此,艺术还通过其本质性的创作与欣赏行为强化了作为美的本体论依据的虚无与自由。
在著名的《什么是文学》一文之中,萨特认为,艺术就其根本而言是一种揭示行为。
一方面,艺术是对世界的揭示,是“对存在的整体的一种挽回”[4]p109;另一方面,艺术在完整地揭示世界的同时也揭示了作为此揭示行为的源泉的人的自由。
用萨特的话来说,“这是艺术的最终目的:在依照其本来面目把这个世界展示给人家看的时候挽回这个世界,但是要做得好像世界的根源便是人的自由。
”[4]p110进一步而言,艺术所揭示的人的自由事实上就是创作与欣赏行为中的作者与读者的自由。
在萨特看来,自由不仅仅是作者之所以从事创作的根源,而且还是作者创作的目的:艺术作品就是作为目的被提供给读者的自由。
作者通过作品向读者的自由发出召唤,让读者以自身的自由来协同作者完成作品的美的存在。
不仅如此,作者的自由同样依赖于读者的承认,因为只有自由才能承认自由,读者的欣赏的自由实际上就是对作者的创作的自由的肯定。
由此可见,正是通过艺术,自由才显示出了在人的存在中的深度:作为人的存在的本体论规定,自由就是人的存在,这里的“人”不仅仅是个体之人,同样也是群体之人,因为艺术已向我们表明,“我们越是感到我们自己的自由,我们就越是承认别人的自由;别人要求于我们越多,我们要求于他们的就越多。
”[4]p105也正是在此意义上,萨特在《圣·热奈,喜剧演员和殉道者》中才把美定义为“创造性自由指向他的自由的自由呼吁”[6]p226227。
二、虚无与欠缺:美学价值论通过对作为人之存在的基本规定的虚无与自由的探讨,萨特阐明了美的存在的本体论依据。
不过,美的存在本身的基本规定性仍然是晦暗不明的。
也就是说,自为的虚无与自由回答了“美的存在何以可能”的问题,但却并未回答“美的存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的问题。
那么,在萨特的虚无论美学的视界之中,美的存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萨特的回答是:美的存在在其根本上是一种价值的存在,美是一种“作为超越性的价值”[2]p259。
因此,对萨特虚无论美学的进一步探讨必须从美学本体论转换到美学价值论的层面。
对萨特的虚无论美学的美学价值论的探讨,有必要从对萨特的一般价值理论的了解开始。
事实上,萨特的一般价值理论同样是建基于人的存在的虚无与自由的本体论之上的。
在《存在与虚无》的“结论”部分,萨特写到:“本体论向我们揭示了价值的起源和本性;我们已看到,那就是欠缺,自为就是比照着这种欠缺而在其存在中把自己规定为欠缺的。
”[2]p775所谓的“欠缺”,在萨特哲学中,实际上就是自为的虚无与自由所彰显的人的实在的基本结构。
如前文所述,在萨特看来,自为的存在即是虚无,而虚无即是非存在;也就是说,自为的存在的基本特性就在于它是一种非存在。
因此,自为在其实质上就是一种欠缺“存在”的存在,就是存在的欠缺。
欠缺构成了作为虚无与自由的人的自为存在的整体结构特征。
萨特认为,欠缺是价值的起源和本性。
在他看来,欠缺之为欠缺以一种“三位一体的东西”为前提:“欠缺物或欠缺者,欠缺欠缺物的东西或存在者,以及一种被欠缺分解又被欠缺者和存在者恢复的整体:即所欠缺者。
”[2]p127这三项之间的关系在于:以作为欠缺者与存在者之整体的所欠缺者为背景和前提,存在者欠缺欠缺者,欠缺者构成对存在者的补充。
既然自为的存在即是欠缺,那么,这三项都必须与人的实在的涌现一起在世界中出现。
需要注意的是,自为的存在或者说人的实在即是欠缺,这意味着,人的实在并非是某种首先存在然后再欠缺这个或欠缺那个的东西,而是首先就是欠缺,首先就是在与它所欠缺的东西的直接联系中存在。
因此,“人的实在作为对世界的在场涌现的纯粹事件被自我把握为它自身的欠缺。
”[2]p131也就是说,自为欠缺的恰恰是自为自身,自为的欠缺中的存在者乃是自为,而欠缺者同样是自为。
具体而言,作为存在者的自为是作为固有的虚无与自由的自为,而作为欠缺者的自为则是作为存在者的自为所作出的存在的选择的自为,或者说,作为欠缺者的自为就是建立在自为的自我选择的基础之上的自为的可能性,“可能就是自为使自己所是的欠缺物”[2]p2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