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派武侠小说兴盛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其主要代表作家有香港的粱羽生、金庸,台湾的古龙、卧龙生等。
他们的作品一经产生就赢得华人世界广大读者的青睐,其中尤以金庸的作品最为著名,可以说他竖起了一座武侠小说的高峰。
他的作品不仅让广大市民阶层的读者着迷,就连许多文化层次很高的专家、学者也未能例外,如陈墨、严家炎等名家。
金庸小说多写一些与历史不符,甚至子虚乌有的江湖情仇异事,虚构一系列的江湖奇侠异事。
然而这些内容荒诞不经、严重脱离现实的作品却赢得如此广泛的读者,原因何在?对于这个问题,如果仅以通常的文学研究方法进行探讨,答案则往往不尽如人意。
因为除少数精品,多数小说似乎没有深刻的思想主题,也缺乏高超的文艺技巧,而且存在一定的雷同现象。
正如金庸自己坦言:“我只是一个‘讲故事人’,我只求把故事讲得生动热闹。
我自幼便爱读武侠小说,写这种小说,自己当作一种娱乐,自娱之余,复以娱人。
”可见,武侠小说终是以娱人为目的的通俗小说,但如能以文化阐释的眼光追索作者未必明言的心史,则可能会得到一些新的启示。
金庸的确是一位讲故事的能手,他能把江湖恩怨、情仇讲述得惊险曲折、引人入胜。
然而最重要的是他小说中丰厚的传统文化,直接反映了国人心底深处的心理文化积淀。
特别是其中的精品如《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笑傲江湖》等更是以高超的艺术水准展示了中国人文精神与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
中国传统文化,源远流长,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形成了儒家和道家文化,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两大支柱。
自汉末佛教传入中国后,儒释道合一,对中国传统文化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但真正作为“显学”的仍是儒和道。
林语堂说:“道家和儒家是中国灵魂的两面”。
中国人受儒家文化的影响比较讲求实际,注重现实人生,积极进取,这是一个方面;但中国人又具有超越意识,丰富的想象力和浪漫的情怀,胸襟开阔,不断在现实以外开辟精神上的新天地,向往超凡脱俗,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
这些特质不得不说得力于道家文化的影响。
这些特质对于文学创作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中国历史上有许多优秀的作家深受道家精神的影响,其中尤以嵇康、阮籍、李白、苏轼等最为明显。
金庸的武侠小说想象奇特丰富,境界超拔,这显然与作者深受道家文化熏陶分不开。
本文从四个方面论述金庸武侠小说中深蕴的道家文化精神。
(一)“大知”与“小知”道的最高境界是“绝圣去知”、“大智若愚”。
庄子认为“去知与故,循天之理。
故曰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不思虑,不豫谋。
……乃合天德。
” 知,即知识、智巧。
在庄子看来,人的智巧会给最高的、完美的“道”的本然状态带来破坏。
这一点,在《庄子》中借一个固执地坚持抱瓦翁浇地而拒绝用桔槔提引灌畦的种菜老人之口,完整的表述了出来: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在庄子哲学中,“知”有两个不同的含义。
一是普通的知,可以言传,可以辩论的知,是一种逻辑思维能力,谓之“小知”;另外一种是“不知之知”,超越语言而达到更高层次的知,是一种直觉思维能力,谓之“大知”。
而“小知不及大知”(《庄子·逍遥游》)所谓“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
”在金庸的小说中,对修炼内功的描写集中体现了道家“大知”与“小知”的辨证关系。
“内功”是金庸武侠小说中常使用的一种武功名称,严格说来内功不是具体的武功招式,而是一种气。
内气养成,游走全身,打通任督二脉,便能使人身轻如燕,坚如钢铁,且力逾万均着实神奇无比。
在武侠小说中,修炼“精气神”的被称为内家功夫,锻炼“筋皮骨”的被称为外家功夫。
内家功夫永无止境,而外家功夫达到一定境界便很难再有进步。
外家高手在金庸的小说里似乎不堪一击。
如在《射雕英雄传》中,最早出场的杨铁心、郭萧天及“江南七怪”,他们的外家功夫很是了得,可是和后来的邱处机、黄药师、洪七公和欧阳锋等内家高手相比,就难望其背项了。
然而在金庸的小说中有个不容忽视的奇怪现象,练成上乘内功,成为绝世武学高手的却往往不是绝顶聪明之人。
其中典型的是郭靖和石破天,前者自小资质鲁钝,反应迟缓;而后者目不识丁,不通事务。
他们真的是不聪明吗?当然并非如此,他们缺少的是“小知”,而拥有的是一般人所不具备的“大知”。
石破天常常奇妙的因为目不识丁,不通事务,因祸得福、遇难呈祥。
谢烟客想借教他内功之际,使他走火入魔而毙命荒野,但他不仅没死反而练成了上乘内功。
谢烟客诧异之余,“稍加思索,便即明白,知道这少年浑浑噩噩,于事物全然不知,心无杂念,这才没有踏入走火入魔之途,如换作旁人,这数年中不免有七情六欲之侵扰,稍有胡思乱想,便早已死去多时了。
”更奇妙的是他因大字不识而无意间参透了武林精英们专研了三十年之久而无破解的武功秘籍。
同样,《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因思无杂虑,领悟了《九阴真经》中的深奥武功,而聪明剔透的黄蓉反而不如。
郭靖和石破天所以能参透最上乘的内功心法,乃是因为他们无“机心存于胸”,练功时反而更易保持心灵的宁静,排除杂念,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从而把握住了“道”的契机。
这也正是他们“大知”的表现,他们“绝圣弃智”,弃的是“小知”。
用现在的语言来讲,“小知”是逻辑思维能力,“大知”是直觉感知能力。
李泽厚认为,庄子思维的直觉把握方式在于“要求不用逻辑推理并且超越语言去领悟某些东西”。
郭靖、石破天不“聪明”是因为他们的逻辑思维能较差,却有很强的直觉思维能力,能领悟到许多“聪明人”无法领悟到东西。
道家对“大知”的强调和肯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对人的主观精神力量的夸大。
老子主张“塞其兑,闭其门。
”《庄子》中提出“心斋”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
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坐忘”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心去智,同于大通。
”《庄子·逍遥游》中对能“御风而行”的列子都不以为然,认为他“有所待”,只对“游无穷者”而无所待的“神人”推崇备至。
而这也恰恰只有“绝圣弃知”的“大知”方能做到。
金庸武侠小说中,他把“内功”神化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很明显受到道家这一思想的深刻影响。
(二)神与人的关系在道家哲学思想中,有一种理想人格“神人”,他们既是人,又是神。
但不是西方神话中智慧过人,力量超群,常有不同于寻常神物辅助的物化神,而是“精神”神或是“道”神,游乎尘埃之外,齐物我,齐生死,齐是非,齐万物,与道体同,处于一种绝对自由的境界。
《庄子·逍遥游》中以浪漫主义笔法描绘了一位超然物外的“神人”:“藐故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肌肤若冰雪,淖越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他们与天地合为一体,所以获得了“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的非凡功能。
金庸小说中深烙着道家“神人”的印记,可以从三个方面看出。
首先是金庸塑造了众多形貌不俗的人物。
他们或是冰肌玉肤,娇美无比;或是丰姿隽爽,面目俊雅;或是形相清癯,萧疏轩举。
总之是气概非凡,湛然若神。
且看《神雕侠侣》中一段描写小龙女的文字:但见她脸色苍白,若有病容,虽然烛光如霞,照在她脸上仍无半点血色,更显得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
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谁也不知,此时一见那少女,各人心头都不自禁的涌出“美若仙”四字来。
她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
又如《书剑恩仇录》对香香公主的描写同样不俗:陈家洛听她歌中含意嘲弄多于责怪,于是慢慢走回湖边,缓缓抬头,只见湖边红花树下,坐着一个全身白衣如雪的少女,长发垂肩,正拿着一把梳子慢慢梳理。
她赤了双脚,脸上发上都是水珠。
陈家洛一见她的脸,一颗心又是怦怦而跳,暗想:“天下哪有这般美女?”只见她舒雅自在的坐在湖边,明艳圣洁,仪态不可方物,白衣倒映水中,落花一瓣一瓣的掉在她头上、衣上、影子上。
除此之外,更有王语嫣、阿九、凌霜华等,她们无不俊美异常,给人飘逸出尘、超凡入圣之感。
通常这些似神如仙的美女在金庸的小说中要么武功高强,要么聪敏出众,总之大非寻常。
其次是小说人物的居修之所非同寻常,缥缈虚无,如在仙境一般,这与庄子假想的神人居处有极大的相似之处。
《笑傲江湖》中有一段描写天下第一高手东方不败的修炼之所的文字:哪知转了几个弯,前面豁然开朗,露出天光。
众人突然闻到一阵花香,胸襟为之一爽。
从地道中出来,竟是置身于一个极精致的小花园中,红梅绿竹,青松翠柏,布置得极具匠心,池塘中数对鸳鸯悠游其间,池旁有四只白鹤。
众人万料不到会见到这等美景,无不暗暗称奇。
绕过一堆假山,一个大花圃中尽是深红和粉红的玫瑰,争芳竞艳,娇丽无俦。
此真乃神人居所也。
其实金庸小说中类似的描写还有许多,如《射雕英雄传》中黄药师所在的桃花岛,终年桃花盛开,姹紫嫣红;《天龙八部》中大理无量山秀美出奇。
这些都体现了作者对神人仙境的向往。
再次是小说中主人公超越世俗,蔑视礼教的精神气质。
《庄子·天下》中有“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与世俗处”的“神人”精神特质。
这种特质在金庸小说中多有体现。
从《射雕英雄传》至《神雕侠侣》中,老顽童朴实天真,无忧无虑,年及百岁高龄而精神矍铄,举止性情有如孩童;《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率性无为,为名门正派不容,成为师门弃徒,虽曰“人之小人”,却是“天之君子”(《庄子·大宗师》)。
《倚天屠龙记》中的张三丰,深谙“道”义,更是仙风道骨,自然亲切,心无所拘。
当他的徒弟张翠山与天鹰教的殷素素成婚而不安时,他却说:“天殷教又怎样?翠山,为人第一不可胸襟太窄,千万别自居名门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
这正邪二字,原本难分。
”对于世间画地为牢,囿于一己一派的狭隘观点,张三丰看得极透。
《神雕侠侣》中的杨过不顾世俗礼仪,宁可死在郭靖的掌下,也要娶师父小龙女为妻。
道家对“神人”的肯定,表现了一种独特的信念,认为人的行为应当不为世俗之见所囿,而与天道相合。
恰如金庸小说中的杨过、张三丰、黄药师等人,他们的言行如从世俗的眼光来看残缺不全的,但从合天道的角度来看却是完整无缺的。
武侠小说中的“神人”们正是顺应了天道,从“天人合一”的修炼中,获得了与众不同的精神和力量的。
从武侠小说对“神人”的描写,我们可以找到道家文化“天人合一”的思想内涵。
(三)有与无,虚与实的辨证关系老子以虚静的心灵体悟到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事物中存在着矛盾,矛盾的双方会向自己的相反方面转化,这种“常道”包含了辨证法的内容。
首先,老子认为,“万物负阴而抱阳”,都存在着矛盾,这些矛盾是相反相成,对立统一的。
老子对“有”与“无”,“虚”与“实”的对立关系的论述尤为精辟。
他说“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三十辐用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蜒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