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深度报道的写法——预设、捕捉和集成闫肖锋(《新周刊》总主笔)深度报道在本文中被分为三段论:预设假说、捕捉事实和集成文章。
那么,令人困惑的三个问题是——采访跟社会调查的区别是什么?这个世界的真相是可以逼近的吗?编写报道跟写小说的分别又在哪里?一、预设采访跟社会调查的区别是什么?或许,这个问题可简化为,去采访之前是否需要一个理论预设或逻辑判断?当矿难之类突发性事件来临时,记者能具备什么样的理论准备呢?又能形成怎样的逻辑判断呢?显然,这是荒谬的。
对于重大事件的报道,记者无法先有逻辑判断的,只是一些想法的碎片,诸如违法作业、官商勾结、人命不值钱之类的判断,如此而已。
这些想法有待证实,而更丰富、更刺激的事实隐藏于未来采访之中,找出它们是一位记者最大的使命和挑战。
待采访有效实施之后,最后自然成了逻辑判断和理论分析。
当然,前提是有足够的理解力以及逻辑整理能力。
如果采访只是为了印证某种假设,已经判断好的东西,那是没有意义的、强奸事实的。
但另一方面,理论是捕捉世界之网。
假如你对这个世界没有看法,注定也采访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记者是人,不是扫描仪。
换句话说,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决定了你能捕捉到什么。
关于是预设问题还是随机跟进,孰先孰后,应视不同采访题材而定吧。
事实永远比理论更精彩,变化总是超出个人想象。
但如果没有理论或逻辑武装,采访者便沦为吸尘器,抓到什么是什么了。
有理论准备的大脑,能让记者像守候在洞口的猫那样,随时捕捉话题之鼠。
理论上讲,不存在绝对客观的调查或采访。
人们只能通过一些方法论逐步逼近事实,消极地说,不可能完全捕捉到事实。
但是,新闻采访与社会调查至少有两点是可以共享的:一是价值中立,二是逻辑循环链。
采访/调查时需要保持价值中立,即暂时搁置一切既定观念、看法、理论,保持某种清空状态来迎接事实的来临。
尤其在采访过程中,切不可因自身成见,影响、干扰、左右了采访的对象或事实。
价值中立不等于没有预先的理念或逻辑,只是要求在操作过程中要杜绝它们对捕捉事实的干扰,以便“客观”能自然呈现。
举个傻瓜化的比喻,采访/调查矿难中你不能这样问:“死了这么多人,您是否觉得矿主十分可恶?”至于采访/调查需要逻辑循环链,则直接借鉴了社会学研究方法中的逻辑关系。
毕竟,新闻学不过百年历史,而社会实证研究已有二三百年历史了。
那么,获取事实的逻辑方法自然可以拿来共享。
这个调查/采访的逻辑循环是这样的:以《新周刊》曾经做过的“同学会”专题为例,这样大型的报道策划,没有一套成熟的理论准备或逻辑判断最终将导致方向散乱,采集上来一堆事实,难以让读者窥见全豹。
对于该专题,我们曾做过一系列预设,比如:1.现阶段,同学会已经从感情维系发展到经济利益甚至政治裙带关系了吗?2.同学会是否出现阶层分化,是否清华、北大、吉大等名牌大学的同学会已形成C.W.米尔斯所谓“权力精英”?3.一个人的一生经历了不同的同学会,那么,是哪个阶段的同学会起关键作用,小学、中学或是大学?各种同学会的交流模式有何异同?“同学会”专题操作于5年前的2003年,当下中国社会更趋于板结化,以上预设应当说只是理论预测,对2003年的中国可能是超前了。
或者,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以上假设均为西方模板下的逻辑判断,中国社会则完全玩的是另一种规则或潜规则。
但无论证明或否证,都是推进捕捉事实的出发点。
深度报道的采访带有较强的新闻策划性质,即对新闻传播过程的谋划设计。
这不单指事件报道策划、大型专题策划,也是媒体竞争的需要,广告客户的需要。
其实,并不会因新闻策划而牺牲掉传媒的客观性。
吃新闻这碗饭本来就是门艺术,说科学有点抬举了,或者顶多是艺术加一点科学吧。
事实与假设之间的关系,可比之狗与尾巴的关系。
狗摇尾巴,还是尾巴摇狗,英语谚语所云:“有时候,尾巴也能摇狗。
”事实与假设之间是相互制约和控制的关系,一方太强、另一方太弱都不是深度采访/调查所需要的。
二、捕捉这个世界的真相是可以逼近的吗?这个问题令人联想到量子物理学中那个著名的“测不准原理”。
按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这个世界是不可测的,因为任何测量这个世界的工具或方法,均无一例外地会干扰到测量对象,而所得结果已然不客观了。
所以,悲观的认识论会说,这个世界的真相人类永远接触不到;乐观的认识论则坚信,人类有能力无限逼近这个客观世界。
对于“客观世界”,量子物理只是研究了其一即自然世界,其二是更为变幻多端的人类社会。
新闻人要做的事情,似乎是最大限度地接近事实。
从心理学上看,任何社会观都是每个观察者的心理投射,见仁见智而已。
哪个记者不是以个人的视角采访,哪个编辑不是以个人的兴趣裁剪素材,哪个主编不是以个人的偏好选择刊载哪类文章?我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世界。
一次,好莱坞电影人乔治.克鲁尼答记者问时狠狠嘲讽了一把CNN和BBC所谓的客观报道,他说,在西方电视台上一条三位登山者遇险的新闻会循环播报几十次,而你知道,这个世界同时有无数的生命正在遭受侵害或面临死亡。
你还能说CNN、BBC代表着客观世界吗?客观新闻主义无疑导源于西方,诞生了CNN、BBC。
但这个“客观”太过西方中心主义了。
只是,在采访或抓料、捕捉中,你尽量保持某种价值中立。
新闻采访不只是话筒或录音机。
而无论是麦克尔.华莱士与风云人物的唇枪舌剑、谈笑风生,还是人类学家潜入非洲部族、融入原住民生活细心体味,无不带有操作者的主观价值判断和心理投射。
电影《声名狼藉》对所谓“价值中立”式的客观报道方式提出挑战。
电影讲述了西方“报告文学之父”杜鲁门.卡波特的另类故事。
卡波特受《纽约客》杂志之托采写一则凶杀案故事,通过深度卷入案犯内心深处,竟然发现人性根本上有莫大的相似之处。
卡波特最终写出来的《冷血》与其说是一份深度报道不如说是一部小说。
但作者自已以为,这种小说式写作更“客观”地接近了案犯的心理事实。
综观新闻史,的深度报道除借鉴文学笔法外,对社会学、人类学的手法也是采取“拿来主义”。
这里不妨穿插着盘点一下各种方法:1.民族志/田野法。
此法关键在于进入角色,深度卷入又保持价值中立。
人类学的通则之一就是:“只有当深度卷入另一种文明之后,你才能明白自己的文明是什么。
”实际上,这讲了一个事实与假设互为观照的辩证关系。
新闻报道的观察法/体验式报道相当于上述田野法,一种诉诸采访者感觉器官以及延伸物的手法,取决于操作者的思想因素、知识因素、心理因素、生理因素等。
2.直面采访法。
即通常记者采用的拟好提问纲目、揣摩对方反应及时调整提问的采访法。
此法要求既要尊重对方又要防止其天马行空、不着边际。
面对面采访,好奇心比技巧更重要,调查性话题就好像智力游戏,逐渐深度卷入。
直面采访或访谈法、访问法,是当前新闻记者最普遍的收集资料的方法,具有双向沟通、控制性强、实用性广的特点。
其实质上是一种社会互动过程。
曾经的“中关村第一记者”刘韧曾总结他采访“知识英雄”们时的法则,就是深度卷入的双向沟通。
刘采访时并不作记录,而是将全部经历放在探讨问题、智力交锋上。
往往是,一篇精彩报道要录几盘甚至十几盘带(当时用盒式录音机),而成文不过万言而已。
通常,采访逻辑是通过预设并在实施过程中逐步完善的,而与高手交锋没有一定的理论准备是难以应对的。
刘韧后来将这类采访集结成书《中关村方法》。
3.电话采访。
此法在美国新闻界被称为“快餐式采访”。
如果按深度分级别,田野法的深度胜于直面采访法,而直面采访法又胜于电话采访,电话采访则胜于MSN采访。
但电话采访的好处也不言自明,可以大面积、大批量操作,可以省却舟车之苦和时间不便。
对于难言的话题,电话的距离感反而能让沟通双方放松心态、畅所欲言。
《新周刊》的电话访谈栏目“世界观”算是一个成功尝试,常使受访名人敞开心扉、将箱子底里的人生感悟都讲了出来。
4.文献法/二手资料法,百度法/谷歌法。
社会学意义上的文献是指一切固化在一定物质载体上的知识,其本质是记录一切知识的载体,包括文字、图像、符号、声频、视频等技术手段记录的人类知识的载体。
网络发达的今日,上述文献纷纷搬上虚拟空间。
搜索引擎网站的宏伟的计划就是在网上建无所不包的图书馆。
可以不客气地说,百度法/谷歌法正使新生代传媒人越来越懒,新闻器官越来越萎缩。
有些文章甚至是一批关键词搜索后整合出来的结果。
当然,积极方面的意义是现在实施任何采访之前,记者都能够通过百度法/谷歌法做足事前功课了。
5.书面采访法。
一般针对“大人物”或时间不便的重要人物。
中国通常的情况是,由受访人物口授、助手或秘书帮助整理完成。
与电话采访相比,书面采访可以使对方有较充裕的时间思考问题,回答正规、措词谨慎。
优点是突破时空限制,缺点是与一般新闻原则相背,不得已而为之。
6.问卷法。
由于抽样理论的发展,样本代表性、精准程度越来越高,使之成为最科学的舆论调查方法。
目前业已被报刊、网络等媒体借鉴利用。
例如,“新浪调查”甚至成为该门户网站的一项利器,使之一下子有了独立的民间价值,调查结果每每被传统传媒、学界、政府研究机构广泛引用。
问卷法的优势除突破空间限制外,便于对调查资料进行定量分析和研究,将主观偏见、思维干扰降低到最小,使其科学性排在众多方法之首。
且具有匿名性,是西方政治选举各方精心利用的武器,也是制定宣传策略的依据。
当然,企业尤其是跨国公司也善用此道。
缺点是只获得有限的书面信息;不适合文化程度低的群体;问卷回收率和有效率比较低;就新浪网上调查而言还存在着取样代表性的难题(仅代表愿意点击者而非网民全体)。
所以,问卷法通常与典型个案采访/调查相结合,以得出互补效果。
值得指出的是,问卷法的抽样原则不独对问卷法有意义,对如何科学抽取采访对象也是重要的,否则,可能导致偏听偏信,被某类受访对象误导。
抽样原理有专门论著,此处不赘述。
7.座谈会法。
市场研究学称为兴趣小组法,新闻学又名调查会,是记者邀请一些人士,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本着同一主题对与会者进行采访。
优点是头脑风暴、激发思路,缺点是多数与会者的看法易受意见领袖左右。
三、集成素材采集上来后,编写报道跟小说写作的分别又在哪里?同样的原料在不同厨师手中可以做出不同口味的菜式,同样,即使一同去的采访,编出的稿子也是千差万别。
所谓好看的新闻要求二点俱佳:既要有丰富的细节,又要有严谨的逻辑,缺一不可。
实际上,按细节与逻辑可分出四等文章:一等文章既有细节又有逻辑,二等文章有一堆细节但逻辑不清,三等文章有逻辑但干巴巴无细节,四等文章既无细节又逻辑混乱。
通常的比喻是记者要像蜜蜂和啄木鸟,而不是吸尘器、扫描仪,有选择地、精准地、代表性地挑选素材。
但这只是第一道将垃圾挡在门外的关卡。
第二道关卡在于如何编制这些素材使之成为端得出去的故事。
在这一方面,记者又要向小说家或社会学家借鉴了。
曾经的“京城第一财经写手”王安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说,让乏味的题材生动化,少用解释经济术语,少用数据,要用也需显示所用数据的重要性,把经济报道写得有人情味,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