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孔孟儒学的人格境界论有两个要点,一个是它的终极至上性,即与天道相联系的“圣”的境界,另一个是它的经世致用性,即与人道相联系的“凡”的现实。
前者是最高的理想,后者是理想的实现,两者之间密切沟通,不可脱离。
有的论者只看到儒学的世俗伦理的一面,不承认它的超越性;有的论者又只看到儒学的高明理想的一面,不承认其所具有的现实性。
关键的问题是要理解天道与人道、神圣与凡俗的贯通。
这是传统知识分子的人格理想和行为模式。
[关键词] 孔子孟子圣仁诚人格境界儒家学问是生命的学问,其精髓是做人的道理,并将这些道理身体力行,落实到日常生活中去。
儒学是为己之学,而不是为人之学。
也就是说,儒者的修养,主要是靠自我觉悟,自我挺立,提升自己,成就自己,实现自己的价值,而不是摆摆样子,做给别人看的。
儒者的身教与言教,如果说可以影响别人,那也不是强加式的,而是引导式的,感通式的。
儒者提示、启悟与他生活在一起的学生或周围的人,领略、觉识自己生活的目的、意义、价值。
儒家教育的目的是成就人格,其向度一是提升境界,二是做修养工夫。
所谓人格境界论,就是儒家哲学的形上学,或者叫境界形上学。
儒家的境界形上学彰显了人的终极性,但与生活世界并不隔绝,可以下贯到日常生活中去。
反过来说,儒家思想并非如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所说,只是俗世伦理,它的性与天道的思想含有深刻的哲学形上学的内涵,其日用伦常亦可以提升到形而上的境界层面。
形上与形下,境界与工夫,高明与中庸、神圣与凡俗是相互贯通的。
儒家的这些哲理在今天仍然有着现实的意义和价值。
一、孔子论君子、圣人、仁人与****在儒学的话语系统中,说到人格,是不讨论自然人,而只讨论道德人的。
儒家不排斥功利,但批评仅仅以个人功利作为生活的总目标的人,并称之为小人。
君子与小人之辨,是人格与非人格的区分。
道德人当然首先是自然人,道德人并非不讲功利(在一定的时空场合反而更讲族群、整体的功利),但人格境界是从价值上说的。
孔子所提示的人格,是君子人格,其最高的境界是“圣”即“圣人”的境界,次高的境界是贤人的境界,然后是君子的境界。
孔子继承先哲所提倡的道义原则、仁爱忠恕原则、仁、义、礼、智、信等价值理想,是中国人安身立命、中国文化可大可久的依据。
这些价值理想通过孔子自己践仁的生命与生活显示了出来。
先说君子。
《论语》多处记载孔子及其高弟讨论君子与小人之辨的文字。
据《雍也》,孔子曾提醒子夏,要做君子儒,不做小人儒。
孔子指出,君子的人格境界、修养进路和行为准则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论语·述而》) “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逊以出之,信以成之。
”(《论语·卫灵公》)君子与百姓是有差别的。
作为管理者的君子与被管理者的百姓的关系是:“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
”“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大小,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论语·尧曰》)孔子肯定君子的物质利益要求和食****望的满足,只是要求取之有道,节之以礼。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君子去仁,恶乎成名? 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论语·里仁》)发大财,做大官,这是人人所盼望的;然而不用正当的手段去得到它,君子也不接受。
君子没有吃完一餐饭的时间离开过仁德,就是在仓卒匆忙、颠沛流离的时候,都与仁德同在。
(1)人生存的价值就在于他能超越自然生命的欲求。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为学也已。
”(《论语·学而》)在这个意义上,“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
以上是孔子对君子人格的基本描述,也是君子内在自觉的要求。
再说圣人。
历史上被尊奉为圣或圣人的,都是后死者对前人的追封。
孔子说:“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
”(《论语·述而》)有操守的君子是现实人,而圣人则是理想人。
郭店楚简《五行》指出,“圣”德,圣与仁、义、礼、智五德之所和,属于天之道的境界,仁、义、礼、智四德之所和,属于人之道的范畴。
又说:“闻君子道,聪也。
闻而知之,圣也。
圣人知天道也。
”(2)按,这里“闻君子道”的“君子”,实指圣人。
现实的人们与理想的圣人有时空的阻隔,二者相接,是通过耳的听闻,气的感应,心的沟通。
圣字(繁体)从耳,此不仅凸现圣人的听德,指能够容受逆耳之言(耳顺),而且表示人们与圣人相感通的路径――接受音乐、乐教的熏陶,通过耳闻,进入心灵。
听是天赋的能力,胎儿在娘肚子里就有听觉。
关于仁人。
孔子思想的核心范畴是“仁”。
“仁”字的内涵有层次的区别,高一层次的“仁”可以统摄与“义”、“礼”、“智”、“信”并列的低一层次的“仁”。
就前者而言,《中庸》引述孔子的话说:“仁者,人也。
”在儒家看来,“仁”和“仁人”是人的最高精神境界,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高标准,是最高的道德原则。
孔子从不轻许人(包括他自己)为“仁”:“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论语·述而》)在特定的语境中,孔子视“圣”与“仁”为同一境界。
他答子张之问,指出令尹子文只能算是“忠”,陈文子只能算是“清”,尚未达到“仁”之境(见《论语·公冶长》)。
对于他的学生,如子路、冉有、公西华,他肯定其才,但未期许为“仁”(同上),评价他最称道的颜回亦只到这种程度:“其心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对于政治家,他只肯定管仲“如其仁”(《论语·宪问》)。
他对管仲之违礼有严厉的批评,但承认管仲帮助齐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避免了生灵涂炭,在这个意义上接近了“仁”,然并不许管子为仁人。
有的论者批评孔子,既提倡“仁”,又说这个人没有达到“仁”,那个人没有达到“仁”,那么“仁”有什么普遍性和现实性呢?产生这种误解,是不懂得“仁”在孔子那里,是有层次区别的。
以上所引,是与“圣”等值等价的“仁”。
至于“仁”的原则的普遍性和实践“仁”的现实性,如:“樊迟问仁,子曰:‘爱人’”;“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等等,都是显例,兹不赘述。
“仁”与“圣”有什么区别与联系呢?仁者的境界以“圣”(圣人、圣王)为最高。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孔子的意思是,广泛地给百姓以好处,帮助大家,使他们生活得更好,让他们自己尊重自己,自己挺立自己的生命,这已经达到了圣人的境界了,尧舜恐怕还做不到呢。
有的论者不解“立人达人”之意,以为是外在性地施予。
孔子强调“为仁由己”,强调儒家的学问是“为己之学”,因此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不是外在强加似地使别人立或达起来,而是创造一种气氛或环境,让人家自己站立起来,通达起来。
我们不能代他人立、为他人达。
我们想要通过自己挺立生命、通达人间,也要尊重别人,让他自己去挺立生命,通达人间。
就这一点来说,尧舜都还没有做到。
(3)郭店楚简《尊德义》:“民可使道(导)之,而不可使知(智)之。
民可道(导)也,而不可强也。
”(4)由此可以印证孔子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泰伯》),也是强调对民众的引导而不是强迫。
庞朴认为,“不可使智之”,是不可强加于人,再好的主张,也只能在人民的理解中慢慢推行。
(5)这与孔子的外王学主张是一致的。
由此可见,就人格境界而言,仁与圣是统一的,圣是仁之极至的境界,仁是圣的内在精神,圣通过仁而下贯。
所谓“****”,顾名思义是指完美的人。
“子路问****。
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矣。
’曰:‘今之****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矣。
”(《论语·宪问》)这是说,智慧像臧武仲,清廉像孟公绰,勇敢如卞庄子,多才多艺如冉求,再以礼乐来成就他的文采,也可以说是全人了。
朱熹注:“****,犹言全人。
……言兼此四子之长,则知足以穷理,廉足以养心,勇足以力行,艺足以泛应,而又节之以礼,和之以乐,使德成于内,而文见乎外。
则材全德备,浑然不见一善成名之迹;中正和乐,粹然无复偏倚驳杂之蔽,而其为人也成矣。
”(《论语集注》卷七)“****”是德才技艺兼备、全面发展的人。
这是不是至善至美的圣人呢?按朱子的理解,孔子这里的一个“亦”字是大有文章的。
此不是指极至之境,只是对子路因材施教,应机说法,就子路所可达到的人格目标加以点醒。
上引文本本身也可以证明。
孔子并不把“****”等同于至上境界的圣人,相反,他提醒子路注意,“****”是在现实性上通过努力可以达到的贤人人格。
由此,孔子把“****”的标准修订为三条:“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
“要”是“约”的借字,指穷困的意思。
由程子和朱子的解释,可知理想的“****”,再进一步成为集大成者,近乎完美无缺的圣人;而现实的“****”指并不纯全完备者,例如“有忠信而不及于礼乐者”(同上)。
我把后者视为“贤人”。
从《论语》中不难看出,“贤人”是富于道德或者才能的人,是人们在现实上可以“见”得到的人格榜样。
所谓“见贤思齐”就是这个意思。
孔子表彰颜回与柳下惠,许之为“贤”,可知他们即是“圣”的标准之下的“****”。
前面我巳说过,圣人是“见”不到的人格典范,人们只能通过“耳”接受传闻、诗歌、乐教来体认。
而贤人则不同,是可以“见”得到的人格典范。
郭店楚简《五行》:“见贤人,明也。
见而知之,智也。
知而安之,仁也。
”(6)人们可以通过“目”直接接触贤人的德行,并以此为榜样。
当然,人们对于圣人,可以听而不闻,对于贤人,可以视而不见,关键就是人的心灵能否感应,是否有觉识、觉解。
综上所述,孔子的人格境界论本是在因材施教中的方便说法,意在启迪不同谈话对象的觉悟,其内涵十分丰富。
如果以化约论的方式表达,约略相当于:理想的至上境界:圣人(超越于贤人人格的、理想的仁人与****)――天道层现实的理想境界:贤人(超越于君子人格的、现实的仁人与****)――人道层现实的道德境界:君子(超越于自然人的道德人)―――――――――人道层但是圣人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我们可以通过贤人体验、仿效圣德。
凡圣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之鸿沟。
儒家传统中的“人皆可以为尧舜”、“途之人皆可以为禹”,是就凡人也具有圣贤的潜能来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