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詞彙第一節古今漢語詞彙的異同一、古漢語的字和詞對於古漢語詞彙的學習,一個首要的問題是分清楚字和詞。
字是用來記錄詞的。
漢字雖然有音有義,但音義是有聲的語言賦予它的,它本身只是記錄語言的符號而已。
脫離了漢語,漢字便失去了文字的性質。
例如“日”,對於不懂漢語的人來說,絕對不會把它讀作rì,也不會跟空中的太陽聯繫起來。
但是由於上古代漢語以單音詞爲主,單音詞書寫時,一個詞就寫成一個漢字。
再加上字形所反映的本義往往與詞義有關係,所以,古人一般把一個字當成一個詞,用“字”稱呼詞,用“字義”指詞義。
這樣一來,造成了這樣一種錯覺,仿佛漢字是直接記錄概念的,不自覺地將字和詞混同了起來。
例如《顔氏家訓·書證》:《禮》云:“定猶豫,決嫌疑。
”《離騷》曰:“心猶豫而狐疑。
”先儒未有釋者。
案:《尸子》曰:“五尺犬爲猶。
”《說文》:“隴西謂犬子爲猶。
”吾以爲人將犬行,犬好豫在人前,待人不得,又來迎候,如此往還,至於終日,斯乃豫之所以未定也,故稱猶豫。
“猶豫”本來是一個聯綿詞,“猶”、“豫”只是記錄兩個音節。
但《顔氏家訓》中過分注重字形,混同字詞,把聯綿詞“猶豫”中的“猶”和“豫”看作兩個詞來解釋,這是不正確的。
對此,清代學者黃生批評說:猶豫猶容與也。
容與者,閒適之貌;猶豫者,遲疑之情。
字本無義,以聲取之爾。
俗人妄生解說,謂獸性多疑,此何異以蹲鴟爲怪鳥哉。
考諸傳記,惟《文帝紀》作“猶豫未定”,《楊敞傳》(“猶與無決”)、《陳湯傳》(“將卒猶與”)、《後漢來歙伏隆傳》皆作“尤與未決”。
蓋以聲狀意,初無一定之字,妄解獸名者,眼縫自未開爾。
(《義府》卷下)在古代文獻中,大多數情況下一個字記錄的就是一個詞,字和詞具有一定的對應關係。
但並非所有字和詞都是一對一地對應。
在不少情況下,古代漢語的字,不等同於詞。
具體表現爲:同一個字形記錄不同的詞;同一個詞用不同字形記錄。
這就是“同字異詞”和“同詞異字”。
(一)同字異詞造成同一個字形記錄不同的詞的原因大致有下面幾種:1.假借(1)本無其字的假借。
例如:夫——夫1(成年男子)、夫2(指示代詞)、夫3(語氣詞)“夫”字本爲表示“成年男子”的這個詞造的字。
例如《詩經·秦風·黃鳥》:“維此奄息,百夫之特。
”(特:傑岀者)即其例。
漢語中表示“指示代詞”和“語氣詞”的詞,本無其字,但人們並沒給它們造字,而借用表“成年男子”的“夫1”記錄。
例如《戰國策·齊策四》:“乃歌夫長鋏歸來者也。
”此爲夫2(指示代詞)。
《論語·子罕》:“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此爲夫3(語氣詞)。
這樣一來,造成“夫”一字多詞。
來——來1(小麥)、來2(動詞,來往的來)、來3(語氣詞)、來4(表約數)《詩經·周頌·思文》:“貽我來麰。
”麰,大麥;來,小麥。
“來”字本爲此詞而造,可是常假借作下面一些詞的符號。
來2(動詞,來往的來)。
《論語·陽貨》:“來!予與爾言。
”又來3(語氣詞)。
《戰國策·齊策四》:“長鋏歸來乎!出無車。
”又來4(表約數)。
《祖堂集》:“這裏有三百來衆。
”(2)本有其字的假借,即通假。
例如:畔——畔1(田界)、畔2(背叛)畔1本用來表示“田界”。
《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行無越思,如農之有畔。
”記錄“背叛”義的字本有“叛”字,可是古人本有其字而不用,通假記錄“田界”義的“畔”來表示。
例如《孟子·公孫丑下》:“寡助之至,親戚畔之。
”這樣一來,“畔”一字表二詞。
矢——矢1(箭)、矢2(屎)記錄“屎”的字本有“屎”字,可是古人經常不用它,通假記錄“箭”的“矢”字來表示。
如《莊子·人世間》:“夫愛馬者,以筐盛矢。
”“矢”字身兼矢1(箭)、矢2(屎)兩項功用。
2.同形字分別爲不同詞造字,有時碰巧會形體相同,這樣也會造成同字異詞現象。
例如:怕(bó)——怕(pà)《說文·心部》:“怕,無爲也。
从心,白聲。
”這是淡泊之“泊”的本字。
如敦煌寫經《法句譬喻經》:“不如寂靜無求,無欲憺怕。
”懼怕、擔心之義的“怕”是淡泊之“怕”的同形字。
如敦煌寫經《報慈母十恩經》:“血成白乳與兒飡,由(猶)怕更饑寒。
”姟(ɡāi)——姟(hái)“姟”,古數名,萬萬兆曰姟。
《國語·鄭語》:“出千品,具萬方,計億事,材兆物,收經入,行姟極。
”孩子的“孩”,俗寫時替換偏旁,寫作“姟”,這樣就和表示數名的“姟”同形。
例如敦煌寫經《大般涅槃經》:“譬如女人産育一子,嬰姟得病,是女憂惱。
”“姟”在古文獻中也是一字二用。
有時由於字體的演變,原來形體不同的字,後來變成了同形字。
例如:胄1(甲胄)-胄2(胄裔)甲胄的“胄”,《說文》說是“从冃由聲”。
胄裔的“胄”,《說文》說是“从肉由聲”。
漢字隸變後,“冃”和“肉”都變作“月”,因此表“甲胄”,表“胄裔”同用“胄”字。
3.派生未造新字一個詞由於詞義的引申,由甲詞派生出乙詞來,但乙詞的書寫形式仍然用甲詞的,於是就造成同字異詞。
例如:快1(快意)——快2(快捷)《說文·心部》:“快,喜也。
”快本義是心情舒暢,此爲快1。
宋玉《風賦》:“快哉此風。
”由此輾轉引申爲“快捷”義,此爲快2。
如《梁詩》:“健兒須快馬,快馬須健兒。
”快1、快2是意義有聯繫的兩個詞,但都用一“快”字記錄。
有些派生詞雖然仍用源詞的書寫形式,但讀音會發生變化。
如:說1(shuō)——說2(shuì)——說3(yuè)說1,說明,解釋。
《論語·八佾》:“成事不說。
”說2(shuì),說服。
《孟子·盡心下》:“說大人,則藐之。
”(要說服諸侯,就得輕視他)說3(yuè),喜悅。
《論語·學而》:“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說3後來在形體上也發生變化,寫作“悅”。
4.簡化合用書寫形式本不相同的詞,有的在實行簡化字後合用一個字了,從而造成一字多詞。
例如:后——后(帝王)、後(後面)古籍中的“后”字,都表示“帝王”義。
例如《左傳·僖公三十二年》:“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臯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避風雨也。
”正是其例。
“後”的本義是走在後面,落在後面。
《論語·先進》:“三子者出,曾皙後。
” 簡化漢字時,“後”字的簡體利用了同音的“后”字。
如果用簡化字,“曾皙後”就寫作“曾皙后”。
這樣“后”就會記錄兩個詞。
在古漢語中“后”、“後”有別,我們決不能反過來把“皇天后土”寫作“皇天後土”。
复——復、複復,復反義。
《左傳·僖公四年》:“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
”複,重複義。
陸游《遊西山村》:“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簡化漢字時,復、複二字都簡化爲“复”,記錄兩個詞。
(二)同詞異字造成同一個詞用不同字形記錄的原因大致有下面幾種:1.異體字一個詞由音義和功能相同的異體字記錄,會造成同詞異字。
例如:“絲線”——綫、線、綖唐祖詠《七夕》:“向月穿針易,臨風整綫難。
”“綫”改換聲符作“線”、“綖”。
北本《大般涅槃經》:“作舍取泥,不取縷線。
”其中的“線”,南本《大般涅槃經》作“綖”。
“綫”、“線”、“綖”三字記錄“絲線”這個詞。
此外,如遍徧、睹覩、溪谿、啼嗁、烟煙、譌訛、蹟迹、村邨、鞍鞌、雜襍等都屬於這種情況。
古漢語中的聯綿詞往往有多種寫法,這也應算同詞異字。
例如“匍匐”是一個雙聲聯綿詞,是趴在地上爬行的意思,它有多種同音書寫的形式。
如《詩經·邶風·谷風》:“凡民有喪,匍匐救之。
”《戰國策·秦策一》:“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
”又作匍百、腹拍。
《秦和鍾銘》:“高引有慶,匍百四方。
”敦煌《央掘摩羅經》:“廚監惶怖,腹拍王前,‘若王原罪,乃敢實說。
’”其他的聯綿詞,如委蛇(逶迤、委佗、委移)、躊躇(踟躕、峙躊、躑躅、躕躇)、旁徨(彷徨、傍徨、旁皇、方皇)等,往往都有多種書寫形式。
2.通假前面說過,本有其字的假借(即通假)可以造成同字異詞。
這是從通假字的角度看的。
如果從本字的角度看,通假也可以造成同詞異字。
例如:《論語·陽貨》:“歸孔子豚。
”“歸”爲假借字,本字爲“饋”。
“歸”、“饋”記錄同一個詞。
《戰國策·秦策一》:“面目犁黑,狀有歸色。
”“歸”爲通假字,本字爲“愧”。
“歸”、“愧”記錄同一個詞。
此外如伸信、修脩、飛蜚、矢誓、矢屎等,都屬本字和通假字記錄同一個詞的情況。
3.區別字由於詞義引申或文字假借,往往造成一個漢字有“兼職”現象。
如果不造字分化職能,則會造成同字異詞。
如果造字分化職能,常在該漢字上添加偏旁以示區別,加偏旁的字叫區別字。
加偏旁的區別字和未加偏旁的本原字多屬同詞異字這種情況。
例如“昏”本義是日色昏暗,引申爲昏亂,如《呂氏春秋·誣徒》:“昏於小利,惑於嗜欲。
”又引申爲結婚(古代婚禮多在黃昏舉行),如《漢書·晁錯傳》:“男女有昏,生死相恤”。
起初本義、引申義都用“昏”字表達,後來分別寫作“昏”、“惛”、“婚”。
“昏”和“惛”、“昏”和“婚”都是同詞異字現象。
此外如“辟”的本義是“法”,但古籍中常借它記錄一些音同、音近的詞。
如《左傳·成公二年》:“旦辟左右。
”(表躲避)《商君書·弱民》:“農辟地。
”(表開闢)《史記·范雎傳》:“秦地辟遠。
”(表偏僻)《戰國策·齊策》:“不使左右親近便辟。
”(表寵嬖)一個“辟”字職務繁重,詞義容易混淆,所以後來分別加上偏旁,寫成“避”、“闢”、“僻”、“嬖”來分擔職務。
這樣“辟”和“避”、“辟”和“闢”、“辟”和“僻”、“辟”和“嬖”構成同詞異字現象。
二、古代漢語詞彙的特點古代漢語(主要指上古漢語)詞彙的主要特點是單音節詞佔絕對優勢。
這一點我們把文言翻譯成現代白話就可以清楚地感受到。
例如《論語·學而》中有一段話,用現代白話翻譯就是:孔子說:“學習了又時常溫習,不是很愉快嗎?有朋友從遠方來,不是很令人高興的嗎?人家不瞭解我,我也不怨恨,不也是一個有德的君子嗎?”但《論語》的原文是: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相比較,最大的不同就是文言字數要少一些。
其根本原因就是現代譯文中的許多複音詞在古代漢語中都用單音詞表達。
因此,我們在閱讀古文獻時,碰到兩個單音詞連用,不要誤認是複音詞。
例如:人不學,不知道。
(《禮記·學記》)——知,瞭解;道,道理。
江東雖小,地方千里。
(《史記·項羽本紀》)——地,土地;方,方圓。
雖然,猶有未樹也。
(《莊子·逍遙遊》)——雖,即使;然,這樣。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