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卷 第1期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Vol.30 No.1 2010年2月Journal of Yancheng Teachers University(Humanities&S ocial Sciences)Feb.2010审美范畴“远”之探析3仇文芝(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221116)【摘 要】“远”作为审美范畴,来源于道家哲学;作为艺术意境,在中国文学艺术中得到清晰的表观。
“远”在中国艺术重“虚”尚“神”的传统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
“远”不仅对古代的诗论有着深远的影响,而且在古典诗词之审美意象中也有着重要的意义,因而在古典文学中成为一个重要的审美范畴。
【关键词】道;玄学;远;诗论;审美意象【中图分类号】I0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6873(2010)01-0012-04 中国传统山水画中,“远”代表了山水画总体精神氛围,“三远”观念的提出使其成为山水画中独特艺术旨趣的重要审美范畴之一。
对山水画中“远”的重视使得古典文学中的“远”相对薄弱,但在古典文学中“远”亦有着一定的地位。
简远、玄远、淡远、悠远、幽远、清远等诗词风格的提出足以说明“远”在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丰富内涵。
本文试图分析古典文学中“远”的内涵,力图使其由潜在逐渐到清晰明朗。
一、“远”范畴的产生徐复观先生在《中国艺术精神》中说:“老子乃至庄子,在他们思想起步的地方,根本没有艺术的意欲,更不曾以某种具体艺术作为他们追求的对象。
……但是,若不顺着他们的思辨地形上学的路数去看,而只从他们由修养的工夫所到达的人生境界去看,则他们所用的工夫,乃是一个伟大艺术家的修养工夫;他们由工夫所达到的人生境界,本无心于艺术,却不期然而然地会归于今日之所谓艺术精神上。
”[1]37道家中所表现的人生态度、美学思想和思维特征普遍存在于历代文论、画论和文学艺术作品之中。
中国的文学艺术,诸如绘画、小说、诗词、书法、雕塑、音乐等所表观的美学思想,无不体现出一种强烈的道家精神。
可以说,道家思想是中国艺术精神的最初来源。
因此,本文试图从“道”中寻找“远”之端倪。
《道德经》中“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庄子》曰“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庄子・逍遥游》)、“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庄子・山木》)、“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庄子・外物》)等对“远”的论述,使“远”由最初简单的“距离之远”引申到“道”中的“高”、“深”、“广”、“大”、“渊”,从而表达“道”在宇宙时空中的“无限、无极”境界。
“远”即“道”的化身,由个人之有限体会时空之无限。
《庄子》中“吾游心乎物之初”(《田子方》)、“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齐物论》)、“故吾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在宥》)等“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远游方式更注重生命内在的精神。
《逍遥游》中庄子认为:客观现实中的一事一物,包括人类本身都是对立而又相互依存的,这就没有绝对的自由;要想无所依凭,就得无己、无功、无名。
因而他希望一切顺乎自然,超脱于现实,把人类的生活与万物的生存融为一体;提倡不滞于物,追求无条件的精神自由。
因此,这种“无己、无功、无名”的逍遥境界成为后世文人所敬仰的最高点。
《庄子》中所形成的“远游”与“逍遥游”使得“远”成为后世的审美观照方式之一。
魏晋时期“远”又通过玄学得到进一步的丰富发展。
玄学是魏晋士人与老、庄学说交流体悟的桥梁,是对道家思想的再一次诠释。
何谓之“玄”?老子《道德经》开篇即言:“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3[收稿日期]2009-10-18[作者简介]仇文芝(1985—),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主要从事文艺学研究。
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微。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苏辙曰:“凡远而无所至极者,其色必玄”;范应元曰:“玄者,深远而不可分别之义”;沈一贯《老子通》中说:“凡物远而不可见者,其色黝然,玄也。
大道之妙,非意象形称之可指,深矣,远矣,不可极矣,故名之曰玄”。
可以看出“玄”和“妙”、“远”相类似,都是讲“道”趋向于无限的意思。
魏晋时期,《晋书・王坦之传》中将“远”作为庄子思想的特色,“体远”就是所谓的“体道”,体悟那种超越了有限束缚而飞向无限自由精神状态的超然境界。
庄子“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逍遥游”被玄学士人以“远”命之,用来指导人们摆脱现实的痛苦,超越世俗的羁绊。
“远”既是玄学所达到的精神境界,也是玄学所追求的目标。
魏晋玄学对“远”的阐释体现在当时流行的人物品藻中。
《世说新语》辑录了大量以“远”品人、以“远”立志的材料,例如“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及与之言,理中清远,将无以德掩其言”、“会稽贺生,体识清远,言行以礼”、“注《王中郎传》曰,坦之……祖东海太守承,清淡平远”、“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裴令公……见山巨源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康子绍,清远雅正……咸子瞻,虚夷有远志”、“注《晋阳秋》曰,涛雅素恢达,度量弘远,心存事外”、“李廞是茂曾第五子,清贞有远操”、“酒,正使人人自远”,等等。
“远”、“远志”、“远操”、“玄远”、“清远”、“清淡平远”、“旷远”、“幽然深远”、“弘远”、“远意”、“通远”、“体玄识远”等词语所表达出的超然物外、不为世事所累、恬淡逍遥的意趣,在一定程度上准确恰当地描绘出了当时士大夫们注重人格精神的潇洒飘逸、追求自我心灵的快适和愉悦,倾慕于“萧条高寄、不与时务经怀”的高情远致,“远”表达了当时人们不受时空限制、不受世事束缚,奔向自由的心境。
这种自由精神的最终归宿,是超越时空的永恒,即在有限的生命中追求无限。
道家用“远”表达最初对宇宙时空的感受,乃是因为“一切事物的原点都是深远、幽远、和迷远的……世界、宇宙的原点是不可究诘的”[2]124。
魏晋玄学对道家的继承发展了“远”之内涵,但依然离不开对时空的感受。
“时间和空间是人类整个存在的根本规定”[2]118,那么作为人类生活衍生而出的艺术自然脱离不开对时空的感受。
广阔的空间感,无限的时间感,与有限短促的生命相比,自然会引发人们无限之思。
“远”通过时空之距离,使诗人在尘世束缚中获得了诗意的生活,在审美中逐渐形成了重虚尚神的传统。
至此,“远”之观念成熟,逐渐渗透于中国艺术中。
“艺术中远的境界极致是要遁入空、虚、无、玄、道之中,在无限之中展现和有限的根本距离”[3]305。
二、“远”对古代诗论的影响“大家古文所以过人者,厚也,秀也,远也,肆也”[4]478,“远”在诗文中有着深远的影响。
中国古人在审美人生世界的时候看重“虚”,“远”即是“艺术家精心构筑的第二时空———虚灵时空”[3]305。
在这种时空中,艺术家通过审美意象建构出一种形而上的具有超越意识的审美境界,它通过想象把欣赏者引人一个融宇宙、人生、历史于一体的审美的无限时空,在此,可以远离世事、净化生命、安顿生命、品味超越个人的天地之大美,体悟生命存在的意义与价值,达到类似终极关怀那样的精神至高点。
也因此,诗中多表现出超脱玄妙的人生态度,透彻了悟的心境与淡泊空灵的意趣,从而形成备受推崇的冲淡、空灵、淡远、清俊、遥深的审美风格。
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饮酒》)、“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苗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种豆南山下》)、“暧暧远人村,依依虚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归园田居》)等诗句中所形成的后世景仰的冲淡风格蕴含着深邃闲远之境。
王维“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田园乐》)、“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鸟鸣涧》)、“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所居人不见,枕席生云烟”(《千塔主人》)、“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归辋川作》)等诗句中所形成的备受欣赏的空灵意境蕴含着宁静淡远之审美偏好。
“远”与“冲淡”之关联早在道家中就已存在。
“冲淡”二字在《老子》中均有体现,《老子》曰“道31第1期仇文芝:审美范畴“远”之探析 冲,而用之或不盈”,“大盈若冲”,“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
“冲”和“淡”都是“道”的特点,合而言之即“冲淡”。
“远”也曾用于表达“道”,可见,“冲淡”之中蕴含着“远”。
郭绍虞《诗品集解》云:“惠风者春风也,其为风,冲和淡荡,似即似离,在可觉与不可觉之间”,若以诗境对之,则是悠缓的、淡远的、隐微的、不易觉察的,即冲淡,只有情思高远、形神萧散者才能体会其中之美。
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以“素处以默,妙机其微。
饮之太和,独鹤与飞。
犹之惠风,在苒在衣。
阅音修堕,美曰载归。
遇之匪深,即之愈稀。
脱有形似,握手已违”来阐释“冲淡”。
“遇之匪深”即是“浅”,是平淡浅近;“即之愈希”即是“深”,是悠远深邃。
它似淡而实浓,似浅而实深,淡泊中有至味,因而要求诗人在通晓天地之妙理、超越世俗的虚静中达到才高意远,于笔墨之外达到一种高情远韵,于诗歌之中自然呈现出一种淡泊超脱的情味、一种冲淡悠远的意趣、一种意蕴深远的境界。
空灵是指诗歌艺术创作中所达到的一种超逸灵活、不着迹象、通脱幽远的至高境界。
远的空间距离是空灵的前提,“对物象造成距离,使自己不沾不滞,物象得以孤立,自成境界”[5]106。
空灵之“空”,即诗境所呈现出的“空旷”的意境之美。
“空”即为“无”,清空深邃,博大广阔。
它是主体心灵突破了意象的域限所再造的一个虚空、灵奇、生动的审美境界,并给读者留下了无限广阔的再创作空间。
宁静淡远的审美情趣是空灵诗境的必然结果。
所谓空灵,乃是对现实生活的超越或超脱,力求超越以功利为目的的世俗生活,解脱人们在尘世中疲惫压抑的灵魂,构筑一个精神上逍遥无待的境界,从而能使人们在这一境界中得到生命的沉醉、生命的安顿和生命的升华。
也正是因为崇尚这样的精神境界,诗歌之味才会在“咸酸之外”,诗家之境界才会“如蓝田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6]108。
不仅冲淡和空灵蕴含着“远”之意境,及至王士祯的神韵说也以清远为主要内容。
王士祯给神韵说标举了四个字:典、远、谐、则。
“远”即神韵说的核心,即以淡墨写意,而不必正面刻画,使人读后自会悠然意远。
他在《池北偶谈》卷十八引孔文谷云:“诗以达性,然须清远为尚。
薛西原论诗,独取谢康乐、王摩洁、孟浩然、韦应物,言‘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清也;‘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远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景员鸣禽集,水木湛清华’,清、远兼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