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后知后觉者对“五四”及新文化运动的一些想法秋按:关于“五四运动”,其实最应该看看周策纵教授的《五四运动史》。
由于这个运动对近代中国的重要性,所有的政治力量都会纪念它。
此外,还有在“五四”之前就萌发的新文化运动,对中国也影响巨大,而有时它们往往又混为一谈。
哄娃入睡,忽思约九年前,曾撰一小文,略谈我对“五四”及新文化运动的一些想法,可以说是非常自由派了,至今有些地方已修正,有些则一仍如旧。
2018.5.45月4日到家之后,难得正好翻到央视新闻频道的新闻会客厅,李小萌傻傻的样子很是可爱,而这一期的嘉宾、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欧阳哲生则多少显得有些拘束,大致也没有怎么发挥,以与官方基本同调的“爱国运动”云云收束访问。
当日,在北京,“五四精神”的主流言说,依然以“爱国”为主,以“进步、民主、科学”为辅。
而在台湾,马英九在纪念五四运动90周年时,有意抹去自己的政治身份,而强调自己的文化身份,并说“五四精神中的民主科学素养,到现在仍然具有很强而且历久弥新的历史意义”。
“五四”是一个话题,各种政治力量都以不同的方式自觉去继承其传统,并以正统自居。
即使是激烈反对者,也要借助“五四”话题来为自己设立标靶,阐述自身主张。
我不喜热闹,天性对人多之处有排斥心理。
所以,虽然90周年很热闹,官方的,民间的,海外的,但迟至现在,我才决定写作这个帖子。
它也仅仅是一个帖子而已。
一、“五四运动”及其代表的精神“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说法不知出自谁口来自何时,其实,“五四”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是新文化运动,为什么要将“五四”生拉硬扯地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前缀?难道除了这一场新文化运动之外,20世纪的中国还有另一场新文化运动?最早提出“五四运动”这个概念的北京大学学生领袖之一罗家伦,1919年5月26日以“毅”为笔名发表《五四运动的精神》一文,指出“五四运动”表现出三种关系民族存亡的精神:学生牺牲的精神;社会制裁的精神;民族自决的精神。
到了1967年5月,罗家伦比较了“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的关系:“五四运动是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而新文化运动也由五四运动而扩大。
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一贯的精神,就是要使中国现代化。
要使中国现代化,必须从思想现代化做起,这仍是有待我们继续努力的一个方向。
”用央视新闻会客厅的言说方式,罗家伦是“新闻当事人、事件亲历者”,我倾向于认可他对“五四运动”的狭义解释而不另行铺陈加以引申甚至最后变为一种政治隐喻。
特别是罗家伦所说的“民族自决”,的确是发端于“五四”。
在此之前,民族—国家的概念不曾在中国出现过。
主体为汉族的中华民族有权利决定自己国家的命运,而不能仅仅沦为一个被建构的地缘政治意义上的民族—国家。
现在,市面上流行的对“五四运动”的背景描述如下:1919年1月18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胜国在巴黎召开“和平会议”。
北京政府和广州军政府联合组成中国代表团,以战胜国身份参加和会,提出取消列强在华的各项特权,取消日本帝国主义与袁世凯订立的“二十一条”不平等条约,归还大战期间日本从德国手中夺去的山东各项权利等要求。
巴黎和会在帝国主义列强操纵下,不但拒绝中国的要求,而且在对德和约上,明文规定把德国在山东的特权,全部转让给日本。
北京政府竟准备在“合约”上签字,从而激起了中国人民的强烈反对。
而在1919年5月4日当天,基本状况如下:5月4日,北京三所高校的3000多名学生代表冲破军警阻挠,云集天安门,他们打出“誓死力争,还我青岛”、“收回山东权利”、“拒绝在巴黎和会上签字”、“废除二十一条”、“抵制日货”、“宁肯玉碎,勿为瓦全”、“外争主权,内除国贼”等口号,并且要求惩办交通总长曹汝霖、货币局总裁陆宗舆、驻日公使章宗祥,学生游行队伍移至曹宅,痛打了章宗祥,并火烧曹宅,引发“火烧赵家楼”事件。
随后,军警给予镇压,并逮捕了学生代表32人。
不管其间的过程多么复杂,参与“五四运动”的社会阶层多么广泛,运动实际上达成了它的部分目的:6月28日,中国全权代表陆征祥没有在“和约”上签字。
自此以后,学生运动几乎获得了天然的合法性和正义性,同时也意味着被利用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虽然有年轻的国民党及其他政治势力操控“五四运动”,然而我不同意一些论者将当时的学生与21世纪的专业反法青年等同起来的说法,“五四愤青”矛头所指,不仅在列强,更在于北洋;新世纪“奉旨反法粪青”,精神猥琐更兼神经衰弱,乃伪崛起之前锋,无力提供任何正向价值。
二、新文化运动的“惟我独是”倾向现在一旦有人说新文化运动具有“激进”倾向,并给出证据,很快就会有人说这个运动其实并没有全面反传统,并也会很快给出一些与前者相反却足以支持自己论点的证据。
余英时1987在香港中文大学作的《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演讲中,借柏克(Edmund Burke)《法国大革命的反思》一书,引出保守主义的话题,并认为保守与激进均有程度问题,极端保守与极端激进均属例外。
所以激进与保守这一对概念,可以暂时弃用。
新文化运动的一大内容是提倡白话文。
1917年1月,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杂志发表了胡适在美国寄回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该文以“八事”入手倡导“文学改良”。
陈独秀随后发表了更为激烈的“文学革命论”,力倡“白话文学,将为中国文学之正宗”。
1918年5月,现代中国的第一篇白话短篇小说《狂人日记》在《新青年》发表。
1920年1月,北洋政府教育部开始在国民小学一、二年级中采用白话文教学。
仅仅三年的时间,这场语言的平民化运动便以新青年诸子的大获全胜而告一段落。
其实,关于白话与文言孰优孰劣的问题,即使到了今天,也难以下定论。
正如邵建在《瞧,这人——日记、书信、年谱中的胡适(1891—1927)》中说的那样,“在文化的普及上,白话比文言更方便”,除此之外,何必非此即彼?在更为激烈的《文学革命论》出台后,尚在美国的胡适委婉地致信陈独秀,“然也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不料,陈独秀的回信更为激烈:“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于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这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这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惟我独是”、容不得半点异议的文化倾向,实在令人觉得搞笑,而且它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它宣扬自己永远正确,真理只掌握在自己手中,对一切异己者进行打压。
陈独秀的专制态度引发了钱玄同和鲁迅的癫狂。
据周策纵的《五四运动史》论述,《新青年》诸子当年提倡白话文学时,并没有引发保守派人物如林纡的反对。
林纡的意思,不过是古文文学不应该被革弃。
而钱玄同在尚未遭到反对,也即是没有任何敌对者的情况下,“选学妖孽、桐城谬种”已经骂将出口。
这甚至比堂吉诃德的大战风车更有趣:别人好歹还有一个风车可战,钱玄同面前空无一人,他却摆出了一副骂架的姿势。
如果不是“真理在我手”的蛊惑,何必跳得如此不雅?更为离谱的是1926年的鲁迅。
在《(二十四孝图)》一文中,鲁迅说,“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不说1920年民国小学已开始启用白话文,鲁迅的言说等同于无的放矢,就是间或有反对白话文者,罪何以至“灭亡”?由于陈独秀、钱玄同、鲁迅后来的巨大影响,由于这些“五四”大佬几乎不约而同表现出来的话语策略,他们身上的“惟我独是”倾向,不可能不影响到后来者。
我是即你非,我是则你一定非……最后,你非则必须认错。
没有任何可以讨论的余地,权力对民间的通路如此,民间对民间的言说同样如此。
所谓“激进”,在中国转求以西方的现代性取代所谓本土的“中世纪”现实的语境下,这仅仅是一例。
三、“五四焦虑”的维度及其出路据说,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传统儒家知识人和技术官僚如李鸿章们的焦虑主要集中在“器物”上。
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轰开了晚清紧闭的现代性大门,在被迫现代化的状况下,“天朝中心”的美梦实际上并没有立即清醒:英夷的强大不就是在枪炮上么?及至甲午海战的惨败,康梁诸君子才猛然醒悟天朝的落后不仅在器物上,还在于制度。
然而寄望于最高层自上而下的变革,由于戊戌一代的紧逼危及到慈禧集团的核心利益,维新运动在政治层面上完败。
虽然稍后的晚清改良逐步采纳了维新派的一些主张,但“立宪”的缓慢进展还是引起了革命党人的不满。
“善变”的梁启超到了“五四”前后,虽然说不上心灰意冷,但目睹1911至1919年间的变局,猛然领悟到即使在“文化”这一层面,天朝传统也处于全面落后中。
僵死的“文化”必须得到更新和改造,方能早就新一代的中国人。
新文化运动在此意义上方是一场“思想革命”、“文化革命”。
五四学运的部分领导者如罗家伦、傅斯年辈,一直认为上述两场革命才是五四的主流。
在初具雏形的议会政治的鼓舞下,新文化运动要直指人心。
传统儒家知识人和海归派知识分子难得在某些问题上达成一致:复制西方现代化过程,从“启蒙运动”开始,以“文艺复兴”为先导。
顺理成章,陈独秀扯起了“民主”和“科学”两面旗帜。
对陈独秀“民主”素养的判断,我已经在前述白话文运动的观察中予以呈现,而据李敖考证说,陈独秀把“辩证法”这种似是而非的思想方法当作“科学”,完全陷入非科学的窘境。
对西方传统的认识不清,阻碍了新文化运动目标的实现。
以1920年代的“非基运动”为例。
据任不寐叙述,“非基运动”爆发的直接导火线是:“世界基督教运动联盟”在1922年4月4日至8日在清华大学的召开第一届大会,由穆徳(John R-Mott)主持,有32个国家的146名代表参加。
会前北大、清华学生于3月19日就发表了《非基督教学生同盟宣言》,揭开“非基督教运动”序幕。
该宣言宣称:现代的社会组织,是资本主义的社会组织。
这资本主义的社会组织,一方面有不劳而食的有产阶级,他方面有劳而不得食的无产阶级。
而现代基督教及基督教会,就是帮助前者、掠夺后者,扶持前者,压迫后者的恶魔!因此,“现代基督教及基督教会,是我们的仇敌,非与彼决一死战不可”。
宣言最后扔出了“文革”式的“美文”或“匕首和投枪”:“我们怎能不起而反对!起!起!起!大家一同起!!!”令人诧异的是,1922年间活跃在中国的各派政治力量,彼此之间口诛笔伐,但难得在“非基运动”中达成了一致,国民党、共产党、自由派知识分子、左派知识分子、遗老遗少们……他们宣誓“宗教与人类,不能两立”。
把在华传教士当作“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此间逻辑不晓得基于何种现实得出。
实际上,在晚清及至五四的儒家知识人及海归派知识分子中,虽然分歧巨大,但功利主义的启蒙话语策略乃是同一的。
奠定西方传统的除了希腊精神,还有希伯来精神。
希伯来精神与希腊精神同为西方文化的渊薮。
希腊精神用理性思考事物的本来面目,激励人们探求真理,它代表了科学与理性;而希伯来精神则在思考生命的终极价值,关心“人如何被拯救”,代表了道德与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