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眼花叶梦中星光——从《菱荡》谈废名小说的读法关键词:菱荡审美梦小说学提要:废名的小说《菱荡》淡化故事性,在细微的片段场景中对日常生活作了想象的表达,表现出浓郁的诗意,反映了废名以梦为真实的艺术追求。
只有整体理解废名小说精神和建立废名小说学才能更好理解《菱荡》。
废名小说学应该包括以梦为真实的艺术观、以诗法入小说的表现法、禅宗式审美感受方式,加上作家独特的审美趣味等等。
从众说纷纭的《菱荡》解读现象可以知道,建立完整、有效的废名小说学非常必要,而且十分迫切。
废名在现代文学中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的小说自产生之日起,不乏赏音。
比如刘西渭认为世上虽然有比他通俗的,伟大的,生动的,新颖而且时髦的作家,“然而很少一位像他更是他自己的。
”1朱光潜认为他的小说《桥》:“撇开浮面动作的平铺直叙而着重生活的揭露”,“偏重人物对于自然景物的反应”,“充满的是诗境,是画境,是禅趣”。
2但是他的小说由于太过“苦心孤诣”,只成为少数人的星光,多数读者则感叹其小说晦涩难懂。
实际上,他的小说描写的不过是乡村翁媪,说的也不过是蓝天白云之下,青山绿水之间的琐事,不曾超过普通人经验世界,但他的小说确确实实又难以用常识的理来揣度。
我们只有超越生活的庸常,越过凡俗才能直达其如诗的梦境。
本文试以小说《菱荡》为例进入废名的艺术世界,一窥废名小说堂奥。
一《桥》是废名小说的集大成者,最能体现废名小说那如诗如梦的特色。
实际上这种特色是经过了由《竹林的故事》向《枣》、《桃园》的发展,再向长篇小说《桥》发展的过程。
长篇小说《桥》故事性与前相比大大减弱,人物的现实关系越来越简化,作者善于在片段的生活场景中,突出人物内心的感应状况。
正如朱光潜所说:“(《桥》)偏重人物对于自然景物的反应”,“充满的是诗境,是画境,是禅趣”。
小说虽然借小林与琴、细竹两个姑娘的感情纠葛为故事框架,作者重点却在于人物对外在事物的婉妙体悟,甚至包括对人物的微妙关系的心灵感应。
事件的连续性常被心灵空间的延展所打破,小说与其说是展示生活事件,不如说是以慧眼去烛照藏匿在生活片段场景中的人生意趣,由此构筑了一个乌托邦的诗意世界。
废名最初的几小说集《竹林的故事》、《桃园》甚至包括《枣》是有故事的,儿时的生活回忆成为小说的主体,在城乡文化对立的空间中,寄托了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对于乡村古老文化逝去的悲哀。
作者以温煦之笔叙写乡村翁媪之事,表达乡土儿女之情。
他那偏重于抒情的乡村生活赞歌表达了作者对未遭现代文明侵染的田园乡村生活的向往。
这些作品有写实成分,也有故事性,但作者那身处都市的人生寂寞是借用回忆方式展现的,暗示了他未来的写作方向,那就是用心灵照亮现实,小说中本不浓厚的故事和也不复杂的人际关系被充满了哀愁的心灵所笼罩。
长篇小说《桥》连不多的故事和简单的现实关系也退去,小说中小林儿童时代的生活描写,成人后与琴姑娘、细竹三人微妙的两性关系的展现,成为小说内容展开的背景。
小说更多的是呈现人物面对一个个的人生之“境”时的心灵反应。
应该说这种写作是由前面的写作倾向中导引出来的。
《菱荡》是短篇小说集《枣》中的一篇,却明显地表现出后来的长篇小说《桥》的一些特性。
《菱荡》通篇没有完整的故事,主要描绘了陶家村地方风物,四时佳景。
一方面与早期小说描写田园牧歌的倾向相联系,另一方面在淡化故事,突出小说的诗境方面则通向了《桥》的写作。
与其它作品相比,《菱荡》已经没有了早期作品那种清幽的故事和叙事者对于人事强烈的感受性。
在《菱荡》里陶家村的翠竹绿水,小桥孤塔,共同构成了以菱荡为中心封闭的生活空间,在统一、宁静、和谐的生活情境中暗示着作者的人生态度。
废名美化了他的乡村生活与自然景观,在一定意义上流露出他对故乡、乡间父老以及千百年来形成的古老淳朴的民间风习的热爱。
作者沉浸于陶家村的四时佳气中,留连于菱荡映照出的人生景致。
叙述者没有寻出一个能连缀成片的人生故事,却用一双慧眼于万般变化的景致中体会一种静谧的人生气氛和人生意味。
这分明是一种诗的写法,小说少了一分人间烟火气,多了一些想像和主观感兴。
隐藏在背后的叙述者时时在感受着四时佳兴,体味着陈聋子们那单纯而又饱满的人生情怀。
其实叙述者、陈聋子就是《桥》中那慧质兰心的小林、细竹、琴的前身。
他们面对生活场景时婉妙的心灵感悟,正是颇具诗兴的小林们所擅长的。
二《菱荡》到底怎么读?许多论者从废名所受的文化影响解读小说中人物、物象和小说意蕴。
这篇小说由于缺少故事基本要素,其形式与内容一反常规,给这部小说的阅读带来歧义。
由于废名对佛学有独到的理解,他本人在日常生活中有打坐禅修的经历,更兼以他出生在禅宗重镇的湖北黄梅,所以人们更愿意从他小说中寻求禅宗意味。
有人认为“他的小说以生动的人物形象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实际、很生活化的关于‘禅’的解释”。
3龚云普也从禅宗的角度,重新理解“菱荡”和“陈聋子”之间的关系,细致地分析出《菱荡》这篇小说所蕴含的废名禅宗式的生活观。
他说:“研究者忽视或回避了一个影响废名创作的重要因素———禅宗思想, 从而未能全面地把握废名式的小说叙事之中所蕴含的关于个体生命体验的认识, 最终也因二元对立的理性分析, 陷入了禅家所忌讳的‘无明’之境。
”只有进入禅宗文化的情境中,这样才能够“直聆禅家废名的心声”。
4夏元明则认为“《菱荡》并非一般田园牧歌,作者的用意在自我修为,这与儒家修齐治平思想一脉相承。
”5这些读法富有启示性,却将废名所受的文化思想影响代替了作家对生活的复杂感受和领悟。
说《菱荡》是禅家废名的心声,或者说它反映作者的儒家修齐治平思想,有助于揭示作家创作中的思想来源。
但都是将作家废名所受的文化影响等同于作家把握生活的审美感受,有简单之嫌。
应该说小说以宗法制度下的乡村社会为描写对象,儒家文化所影响的乡村生活景观自然成为小说人物生活的主干部分,作家对禅宗文化的深深浸染也影响了废名独特的艺术思维。
但是禅家之悟和儒家入世之乐都只是作者理解、感受生活与人生的背景,作家对人生的审美态度才是决定性的。
他的审美态度是综合性的,它将各种思想调适,形成了把握感受生活的独特方式。
《菱荡》中陶家村的安宁生活和陈聋子恬淡自适的生活态度是作者那调和、自适的审美观念的产物。
如果说小说有儒家的入世之乐那么作家剔除了现实生活的矛盾痛苦;如果说小说反映了禅家的妙悟之心,那么作家是以受到禅宗文化影响的“作家”身份,而不是从修道者的立场感受生活,少了宗教修炼的枯寂,也少了一份神秘。
作家分明以一个诗人的目光观察四时风光,体味着人与自然的和谐,欣赏着这里瓦屋与泥墙,流水绕翠竹,青菱浮满塘。
小说表达的是一种混沌的感受,写景是着眼皆春,写人紧贴着人物。
随着情境变化,无处不是生机满眼。
这里灌注了作家的梦想,人世的艰难和人生的苦难都在作者笔下化成了满眼的花叶,盈荡的诗意。
是一颗明澈纯净的心和一双善于发现的眼使得那平凡自然的景观,琐碎日常的人事都蓄满了诗意。
所以作家独特的审美感受是受到了禅宗文化影响,也与儒家文化影响下的乡村人生景象相关,但这二者又不是作家的审美感受本身。
审美感受是众多因素调和的产物,它更直接影响小说形态。
龚云普要求人们理解《菱荡》不要堕入“无明”之障,他却坚持在禅宗文化情境中理解废名的个体生命体验,这是另一种“无明”之障,即用单一思想理解复杂文学。
所以建立一种整体的有效的废名小说学,重新面对其小说和语词是十分必要的。
王岩石呼吁将“哲学的废名”与“文学的废名”分开。
他认为“废名的禅宗思想仅仅是其文学创作中的一个文学向度,与之相并列的思想因素尚有传统文学的转变与儒家传统乡土观等等,其期间不乏互相影响、互相渗透的思想因素。
”由此他提出要“构建符合废名文学思想特征的方法论”6这给我们建立废名小说学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废名的审美感受应该包括创造性地转化传统文学,汲取禅宗文化精髓,钟情于儒家传统乡土观念,还有废名特别的艺术气质。
由《菱荡》而言,选取颇具古风的陶家村人的生活为描写对象,陶家村四时景物,风俗民情,平淡的生活,普通的人物,片段的生活景象深深渗透了作者传统的乡土意识。
陶家村人包括陈聋子本人并不具有那种慧眼,能于凡俗人生场景中发现、感受如诗画的意境。
是作家的审美意识以及内倾的个性气质,使得叙述者不断超越凡庸,直指纯美的心理真实。
作家自小所受的禅宗文化保证了他在叙写生活时,处处闪耀着空灵,于简单处包蕴丰富。
除此之外,《菱荡》还反映出作家融铸了传统文学的努力。
废名用传统的诗歌意境歌颂了原始古朴的乡土人性美,用绝句形式创作小说。
小说中叙述者在日常生活的吉光片羽中寻出了满蕴着的诗意,这里有清新的自然景观,萧散的人生景致,它是诗境、画境,也有禅趣。
所以理解《菱荡》不能纠缠于某一种思想,更不能从一般的艺术常规寻章摘句,从废名整个人和他的整个创作大背景中进入其小说,大约不会犯盲人摸象的错误。
三理解废名小说不能不理解废名的小说观。
《菱荡》完全打破了传统小说模式,在小说、散文和诗歌之间游走,究其实是他的小说观在起作用。
废名在《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中有一段话:“人生如梦”,不是说人生如梦一样是假的,是说人生如梦一样是真的,正如深山回响同你亲口说话的声音一样是物理学的真实。
镜花水月你以为是假的,其实镜花水月同你拿来有功用的火一样是光学的上的焦点,为什么是假的呢?你认火是真的,故镜花水月是真的。
在废名看来,一般情况人们感叹“人生如梦”,其前提是梦是虚假的。
而废名着重强调梦与人生同质同构,真实不虚。
梦的真实主要体现在它与人生的联系上。
周作人说:“文学不是实录,乃是一个梦:梦并不是醒生活的复写,然而离开了醒生活梦也就没有了材料”,“冯君所写多是乡村的翁媪的事,这便因为他所见的人生是这一部分——其实这一部分未始不足心代表全体”。
7这是对废名小说观的洽切解释:梦不是生活又离不开生活,它又是对生活的想象,幻化。
文学则是对梦的直呈,即文学表现人的想象与人的内心活动,也就是表现真实人生。
梦与文学、人生一样等值,写作就是瞬间心与物的交汇,是在情境中心灵对物的反应。
这样理解梦、想象与文学的关系,与文学反映论、表现论都不相同,这种文学观是内倾化的,常常造成其小说即景生情,任机随缘的特点,故而他的小说意绪纷纭,难以明确说解。
废名曾经说过:“有许多人说我的文章obscure,看不出我的意思。
但我自己是怎样的用心,要把我的心幕逐渐展开来!我甚至于疑心我太clear得厉害。
”8他的小说是他的心灵逐渐展开的产物,而不是将其感受的事物展现出来,所以他的小说远离现象世界,而近于梦幻。
读者大呼难懂理所当然。
《菱荡》不是实录生活,它是作家心中的诗,也是作家营造出来的梦幻。
虽然以宗法制度下的乡土生活为写作对象,却用诗眼幻化了生活。
小说不仅故事在退化,就是形式方面也反映出部分与部分之间缺乏现实的逻辑连贯性,句子与句子之间多有省略,思想跳跃、意蕴难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