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诗歌“鱼”意象的庄学意蕴作者:赵建梅来源:《中州学刊》2015年第11期摘要:白居易是一位自觉以一种特定的哲学思想对自己的生命和生存状态进行定位的诗人和政治家。
他一生以庄子笔下“知乐”的濠上之“鱼”自比,其诗中常写到“鱼乐”,尤其晚年诗作中更多有写“鱼乐”处。
他后半生着意于鱼的乐得其所,无所牵累,认为鱼懂得游于深渊,远离祸患。
他以逍遥适性的“鱼乐”作为生命体验的理想追求;在白诗中,“鱼”可以说是白居易的自我形象写照。
透过白居易诗歌中的“鱼”意象,可以见出他思想深处的庄学渊源,由此也可窥见中晚唐诗人兼政治家群体精神世界、心灵空间的变化轨迹。
“鱼乐”无疑是一种心性自由的象征,成为文人士大夫向往的境界。
关键词:白居易;诗歌;鱼;庄学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15)11-0140-06如果从文人群体的“情志”特色来找出盛唐与中晚唐分界线的话,白居易应当是一位标志性人物。
盛唐诗人李白一生都以庄子笔下的“大鹏”自比,初出蜀地其有诗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上李邕》)①在失意生命的最后时刻,李白依然不忘自己是一只大鹏,其《临路歌》云:“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清人王琦注曰:“太白尝作《大鹏赋》,实以自喻,兹于临终作歌,复借大鹏以寓言耳。
”②而中唐诗人白居易则一生都以庄子笔下“知乐”的濠上之“鱼”自比。
综观白居易现存2800余首诗作,其中写到很多动物形象,而“鱼”在其诗中出现172次,在诗题中出现有7次:分别是《放鱼》《草堂前新开一池,养鱼种荷,日有幽趣》《点额鱼》《初除官蒙裴常侍赠鹘衔瑞草绯袍鱼袋因谢惠贶兼抒离情》《病假中庞少尹携鱼酒相过》《观游鱼》《山中五绝句·涧中鱼》。
“鱼”是白诗中写到最多的动物形象,可以说“鱼”是白居易的自我形象写照。
一白居易常在诗中写“鱼乐”。
最早写到“鱼乐”是在元和年间,白居易有《续古诗十首》(其九)云:“上有和鸣雁,下有掉尾鱼。
飞沉一何乐,鳞羽各有徒。
”但诗人接着写道:“而我方独处,不与之子俱。
顾彼自伤己,禽鱼之不如。
”③这是自叹己不如禽鱼之乐。
甚至在人生最为失意的江州时期,他也以“涸鱼返清源”比写自己拥有的草堂生活,其诗云:“言我本野夫,误为世网牵。
时来昔捧日,老去今归山。
倦鸟得茂树,涸鱼返清源。
舍此欲焉往,人间多险艰”(《香炉峰下新置草堂,即事咏怀,题于石上》)④。
他以乐在泥泉的鱼比写虽被贬谪却乐得逍遥的自己:“泥泉乐者鱼,云路游者鸾。
勿言云泥异,同在逍遥间”(《答崔侍郎、钱舍人书问,因继以诗》)⑤。
长庆二年(823),在中书舍人任时,诗人有《玩松竹二首》(其一):“龙蛇隐大泽,麋鹿游丰草。
栖凤安于梧,潜鱼乐于藻。
吾亦爱吾庐,庐中乐吾道。
前松后修竹,偃卧可终老。
各附其所安,不知他物好。
”⑥诗以凤栖于梧、鱼乐于藻比写长安新昌里的园林生活。
宝历元年(825),在苏州刺史任时,白居易有《郡中西园》诗:“闲园多芳草,春夏香靡靡。
深树足佳禽,旦暮鸣不已。
院门闭松竹,庭径穿兰芷。
爱彼池上桥,独来聊徙倚。
鱼依藻长乐,鸥见人暂起。
有时舟随风,尽日莲照水。
谁知郡府内,景物闲如此。
始悟喧静缘,何尝系远迩。
”⑦这里以长依于藻的鱼乐喻写苏州刺史任上诗人的吏隐状态。
宝历二年(826),有《卯时酒》诗:“前年辞紫闼,今岁抛皂盖。
去矣鱼返泉,超然蝉离蜕。
是非莫分别,行止无疑碍。
浩气贮胸中,青云委身外。
扪心私自语,自语谁能会。
五十年来心,未如今日泰。
况兹杯中物,行坐长相对。
”⑧这里又以“鱼返泉”自比远离政治中心长安任职外郡后的泰然心态。
当置身于洛阳的闲乐生活中时,晚年的诗人更对“鱼乐”深有感触,多有写“鱼乐”处,以“鱼乐”喻写洛阳中隐生活的快意,并以鱼的从容、自由、遂性表达自己对生命最高境界的理解和追求。
有诗句如“净分鹤翘足,澄见鱼掉尾”(《玩止水》)⑨,“兽乐在山谷,鱼乐在陂池”(《咏所乐》)⑩,“荷欲衰黄荇犹绿,鱼乐自跃鸥不惊”(《秋日与张宾客舒著作同游龙门醉中狂歌凡二百三十八字》),“蓰蓰鱼尾掉,瞥瞥鹅毛换”(《南池早春有怀》),“波闲戏鱼鳖,风静下鸥鹭”(《闲居自题》),“双凤栖梧鱼在藻,飞沈随分各逍遥”(《梦得相过援琴命酒因弹秋思偶咏所怀兼寄继之待价二相府》),“鱼跳何事乐,鸥起复谁惊”(《春池闲泛》),“信风舟不系,掉尾鱼方乐”(《官俸初罢,亲故见忧,以诗谕之》),“俯观游鱼群,仰数浮云片。
闲忙各有趣,彼此宁相见”(《新秋喜凉,因寄兵部杨侍郎》),“广池春水平,群鱼恣游泳。
新林绿阴成,众鸟欣相鸣。
时我亦潇洒,适无累与病。
鱼鸟人则殊,同归于遂性”(《春日闲居三首》其二),等等。
其中有些诗句虽然没有直接写“鱼乐”,但却活画出一幅幅群鱼自由出游的快乐图景。
综观白居易写“鱼乐”的诗句及诗作可见,诗人认为鱼之乐主要在于深依于藻、置身陂池,着意于鱼的乐得其所、无所牵累。
《诗经·小雅·鱼藻》篇云:“鱼在在藻,有颁其首。
王在在镐,岂乐饮酒。
鱼在在藻,有莘其尾。
王在在镐,饮酒乐岂。
鱼在在藻,依于其蒲。
王在在镐,有那其居。
”南宋朱熹注曰:“此天子燕诸侯,而诸侯美天子之诗也。
”诗即以鱼在蒲藻之安乐比兴周王乐在镐京。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鱼在在藻,有莘其尾”,“鱼在在藻,依于其蒲”,鱼依于蒲藻为得其性、得其所,其长尾可掉,其首颁然。
春秋末邓析著《邓析书·无厚篇》云:“夫水浊则无掉尾之鱼。
”鱼有掉尾之乐,正见水之清澈和鱼的自由快乐。
白居易写“鱼乐”正用这些诗意。
晚年白居易为何如此热衷于写“鱼乐”呢?我们追溯一下其写“鱼乐”的思想渊源。
《庄子·秋水》篇云:“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由此引出庄子与惠子间有名的濠梁之辩。
在庄子的思想中,濠水之鱼快乐,因为它们是摆脱牵累、相忘于江湖的自由之鱼。
庄子写鱼是为了写人。
白居易退居洛阳任职分司闲职,悠然于园林,逍遥乎山水,“游山弄水携诗卷,看月寻花把酒杯”(《忆晦叔》),“洛城内外六七十里间,凡观寺丘墅有泉石花竹者,靡不游”(《醉吟先生传》)。
诗人这份洛地闲游之乐与濠上游鱼从容之乐何其相似。
白居易大和七年(833)所作《咏兴五首·四月池水满》诗云:四月池水满,龟游鱼跃出。
吾亦爱吾池,池边开一室。
人鱼虽异族,其乐归于一。
且与尔为徒,逍遥同过日。
尔无羡沧海,蒲藻可委质。
吾亦忘青云,蘅茅足容膝。
况吾与尔辈,本非蛟龙匹。
假如云雨来,祗是池中物。
“人鱼虽异族,其乐归于一”,诗人明确表示写鱼乐,实是写己乐。
诗人在人与鱼之间找到了极为重要的相似处:鱼不慕大海,委质于蒲藻;我不恋“青云”,寄身于“蘅茅”。
鱼、我都不以蛟龙自居,甘为池中之物,“池”中逍遥适性又自由安全。
对诗人来说,其所依之“蒲藻”“蘅茅”“池”,就是散地洛阳的“中隐”生活。
《唐宋诗醇》卷二十五评此诗曰:“会心不远,熟读蒙庄,方有此悟境。
”这里指出居易写“鱼乐”的庄学渊源,可谓一语中的,道破天机。
白居易《秋日与张宾客舒著作同游龙门醉中狂歌凡二百三十八字》诗中的“荷衰欲黄荇犹绿,鱼乐自跃鸥不惊”句,即以鱼乐自跃、鸥鸟不惊,来写闲适文人心无挂碍的生命姿态。
《池上闲吟二首》(其二):“非庄非宅非兰若,竹树池亭十亩余。
非道非僧非俗吏,褐裘乌帽闭门居。
梦游信意宁殊蝶,心乐身闲便是鱼。
虽未定知生与死,其间胜负两何如?”“心乐身闲便是鱼”,诗人直接将自我与鱼画等号,我就是鱼,表达自己对中隐之生命状态的真切感受。
他在《逸老》诗中又写道:“胸中一无事,浩气凝襟抱。
飘若云信风,乐于鱼在藻。
”古稀之年的诗人超越了生死的烦恼,无俗事系怀,惟浩气在心,自觉比限于陂池浮藻中的鱼还快乐。
在庄子的思想里,“游”是精神得到自由解放的象征。
“从容出游”的“鱼乐”,正是一种身心自由的生命体验。
鱼之乐,因为它逍遥适性,更因为它懂得游于深渊,远离祸患。
元和七年(812),白居易《归田三首》(其三)诗云:“为鱼有深水,为鸟有高木。
何必守一方,窘然自牵束?”元和十三年(818),江州时期,诗人有《点额鱼》诗云:“龙门点额意何如,红尾青鬐却返初。
见说在天行雨苦,为龙未必胜为鱼。
”诗中表达了宁愿做一条普通自在的鱼,而不愿有跃龙门之后的辛苦与危险的思想。
长庆二年(822),为中书舍人时,宦情衰落的白居易看到社会危机,朋党倾轧,两河再乱,预感到自身的不安全,便自请外任杭州刺史,主动选择任职外郡的吏隐生活。
《旧唐书·白居易传》记载:“凡朝廷文字之职,无不首居其选,然多为排摈,不得用其才。
”“时天子荒纵不法,执政非其人,制御乖方,河朔复乱。
居易累上疏论其事,天子不能用,乃求外任。
”在自长安赴杭州途中,白居易有《马上作》诗表达置身朝廷的感受:“一列朝士籍,遂为世网拘。
高有罾缴忧,下有陷穽虞。
每觉宇宙窄,未尝心体舒。
”诗句“杭州五千里,往若投渊鱼”,将远离长安任职杭州的自己,比作是即将投入深水的鱼。
宝历元年(825),由洛阳赴任苏州刺史途中,白居易有《船夜援琴》诗:“鸟栖鱼不动,月照夜江深……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
”月夜江深,鱼潜不动,一片静绝,在这片深江夜色中透出“鱼们”的自在与安宁。
大和二年(828),在长安任职,诗人回忆苏杭生活时有句:“忆我苏杭时,春游亦多悆。
”“鱼尾上奫沦,草芽生沮洳。
”(《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和三月三十日四十韵》)奫沦,意为水深广貌。
诗人在写景中再次摄入鱼游深水的形象,这不能不说是在暗示着苏杭生活的影像。
在履道池台中,晚年诗人张设有一顶青毡帐。
冬日里,青毡帐内炉火融融温暖如春,置身其中者全然忘记外界的寒冷。
晚年白居易置仕途忧患、党派纷争于度外,但求身心的自由安适,其心灵就如这青毡帐,凭借内心的调理,不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
大和五年(831),因节候变暖,诗人作《别毡帐火炉》诗与毡帐惜别,有“如鱼入渊水,似兔藏深穴”句,以鱼入深渊、兔藏深穴来喻写自己园林中的毡帐生活。
由此更可以明显见出,诗人以鱼自比,以鱼乐写己乐,以鱼在深水喻写自己远离祸患的心态。
大和八年(834)至大和九年(835)间,白居易有《感兴二首》(其二):“鱼能深入岂忧钓,鸟解高飞岂触罗?”诗有感于“甘露之变”前长安政局而作。
开成五年(840),又有《山中五绝句·涧中鱼》诗:“海水桑田欲变时,风涛翻覆沸天池。
鲸吞蛟斗波成血,深涧游鱼乐不知。
”诗中写深涧游鱼乐而不知外界之风涛与争斗。
《唐宋诗醇》卷二六评此诗曰:“比体,暗指甘露事”,可谓一语道破诗意。
《庄子·大宗师》曰:“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
”《庄子·赓桑楚》写道:“弟子曰:‘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