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解说诗歌为了语言精警常用的两个方法,炼字和省略,下面说说第三个方法:剪裁。
剪裁是文学作品中通用的方法,但因为诗歌受到篇幅的限制,不能像散文那样多侧面多角度多层次表现主题,必须“缩千里于尺幅”,在极短的篇幅里包容极多的内容,所以在剪裁上有一些特殊的手段,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理解“诗家语”,前人有过许多这方面的经验,也有过这方面的教训。
例一
赤壁(唐)杜牧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这是杜牧出任黄州刺史期间,游览黄州赤壁矶,写的一首咏史诗。
一、二句,诗人以埋没于江边淤沙之中的残戟起兴,引发出对历史上著名的赤壁之战的联想。
三、四句,诗人转入议论,评说周瑜靠了偶然的机遇获胜。
诗人以小见大,托物咏史,点明赤壁之战关系到国家存亡,社稷安危;暗指自己胸怀大志而不被重用。
短小精悍,构思奇巧。
但是,对于这首诗,在后世引起了很大的争论,争论的实质是应当怎样读诗。
宋人许顗在《彦周诗话》中说:“杜牧之作《赤壁》诗,……意谓赤壁不能纵火,为曹公夺二乔置之铜雀台上也。
孙氏霸业,系此一战。
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被捉了二乔,可见措大(士人)不识好恶。
”清人沈德潜在《清诗别裁集》中也说:“牧之绝句……《赤壁》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近轻薄少年语,而诗家盛称之,何也?”许、沈二人,都是古代著名的诗歌评论家,但是在这首诗上却忽视了“诗家语”的特征,犯了读诗解诗之大忌。
这首诗虽然是咏史诗,但终究不是历史,不能用读史的方法来读诗。
就读史说,国家的存亡,人民的命运,自然远远比两个女子重要。
用读史的眼光来评诗,那末,诗人只关心两个女子,而不关心国家和人民,自然大成问题。
但诗和史不同,诗是文学,诗要用形象说话,要以小见大,从个别反映一般。
而诗中“二乔”并非一般人物,大乔是孙策之妇,孙权之嫂,小乔是周瑜之妇,她们的身分和地位,代表着东吴的尊严。
如果连她们都成了曹操的囊中之物,则东吴社稷和生灵的遭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由此可见,“铜雀春深锁二乔”,决非什么“轻薄少年语”,乃是富于形象性的即小见大的“诗家语”,是这首诗在艺术处理上独特的成功之处。
例二
江南春绝句(唐)杜牧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是杜牧一首著名的绝句,非常有趣,它的命运也和《赤壁》相似,备受诗家争议。
主要在两点:
一是“千里”“十里”之争。
明代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说:“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
”对于这种意见,清代何文焕在《历代诗话考索》中曾驳斥道:“即作十里,亦未必尽听得着,看得见。
题云《江南春》,江南方广千里,千里之中,莺啼而绿映焉,水村山郭无处无酒旗,四百八十寺楼台多在烟雨中也。
此诗之意既广,不得专指一处,故总而命曰《江南春》。
”后人一般都同意何文焕的观点。
这里也涉及到如何读诗的问题,杨慎的错误在于他把诗当作地理著作来读,因此要求真实。
但是诗是文学,只求艺术的真实。
艺术不是科学著作,不是如实地记录生活,而是把生活现象进行集中凝练和典型概括,只可意会而不可指实,诗尤其如此,不能把“诗家语”当作科学语言来解读。
“千里莺啼绿映红”,是描写江南春天草长莺飞花红柳绿的景色,勾勒出了一幅生意盎然的江南风景画。
“水村山郭酒旗风”,又高度凝练了江南水乡的典型特征,描绘出了一幅生机蓬勃的江南风俗画。
这两句高度赞美了广袤江南之蓬勃生机;若作“十里”,则其神韵荡然无存,也就大煞风景。
二是诗歌的主题。
一般的说法,这是一首写景诗,“不仅描绘了明媚的江南春光,而且还再现了江南烟雨蒙蒙的楼台景色,使江南风光更加神奇迷离,别有一番情趣。
”“表现了诗人对江南景物的赞美与神往。
”(《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
有人不同意这种看法,认为这是一首讽刺诗。
南朝皇帝在中国历史上以信佛著名,杜牧的时代佛教也是恶性发展,而杜牧又有反佛思想,因之末二句是讽刺,“南朝众多的寺庙楼台,现在还有多少掩映在烟雨迷蒙之中呢?”南朝佛教盛行,寺院数不胜数,现在幸存下来的已没有几座了。
诗既有对江南美景的热爱,又有对南朝盛行佛教的讽刺。
愚以为上面两种观点都不妥当。
这首诗既不是单纯的写景诗,也不是针对佛教的讽刺诗,而是一首咏史诗。
这里还是涉及“诗家语”的问题。
“诗家语”是艺术的语言,故必须靠形象说话;“诗家语”千里尺幅,收海于勺,缩龙成寸,故常常以小见大。
如果不能把握住这个特点,就不可能正确理解诗意。
六朝盛行佛教,那“四百八十寺”是六朝兴盛的象征,它们的消失则象征着六朝的灭亡。
“烟雨”也不是实指自然界的烟雨,而是象征了社会政治中的“烟雨”。
所以这首诗的深层次含意是,山河依旧,春光灿烂,无限美好,但是那些曾经盛极一时的封建王朝呢,在历史的风吹雨打之中,还留下了多少痕迹?“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一个个都化为了子虚乌有。
所以,这首诗通过对“寺”的形象描写,采用以小见大的方法,感叹历代王朝的兴衰。
上联写景,写得那么色彩绚烂,让人心旷神怡,下联写史,写得那么灰蒙苍凉,让人喜极而悲,无限凄惋,用的是乐景写哀的手法。
诗有没有讽刺?当然是有的。
但作者的本意不在讽刺佛教,而在
警告唐王朝:当年六朝盛行佛教,一个个相继灭亡,唐王朝现在也是佛教盛行,难道还要重蹈覆辙?由此可见,作者咏史还是为了讽今。
杜牧当年写下这首咏史诗,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历经1200年,直至今天仍然被人们误读,如果他地下有知,也一定怅恨不已。
例三
社日(唐)王驾
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
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作者要描写的主题是社日,但社日是怎么发起的?由谁主持?有什么人参加?有什么活动?宴席是一个怎样的热闹场面?社日结束后人们有什么反应?所有这些与事件有关的来龙去脉,作者统统省去,只是从中截取一个含有包孕性的片断,以收到以少胜多、以约博总的艺术效果。
读者从那个在社宴上喝得酩酊大醉,相互搀扶着回家的情景,完全可以想见出社日热闹欢乐的场面,想象出你想要知道的所有情节。
钱钟书先生说:“莱辛认为,画家应挑选全部‘动作’里‘最耐寻味和想象’的那个‘片刻’,千万别画故事‘顶点’的情景。
一达顶点,事情的演展到了尽头,不能再生发了,而所选的那个‘片刻’,仿佛妇女怀孕,它包含了从前种种,蕴蓄了以后种种。
”王驾这首诗的高明之处,正在于它抛开了故事的高潮,选择了社日散场这个包含了“从前种种、以后种种”的“最耐人寻味和想象”的“片刻”。
例四
塞下曲六首(其三)(唐)卢纶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在一个漆黑静寂的夜晚,敌军悄悄地逃跑了,将士们立即披甲上马,奋欲出击,雪光映射在将士们的刀剑上。
作者选择这个将欲出击、还未出击的“最耐人寻味和想象的片刻”进行描写,生动地表现了将士们的高度警觉、坚忍不拔和一往无前。
这首诗的写法与《社日》一样,都是截取了一个富含包孕性的片断,它把战斗的开头省去了,甚至把战斗的高潮也省去了,仅仅截取了战斗的尾声,但是我们却完全可以从战士们追击敌人时的精神面貌中,想象出他们事先英勇杀敌的场景。
这种以少胜多、以简驭繁的写法,很为诗家称道。
明代有一种诗歌理论,叫神韵说,它的基本观点是:“诗如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
或云中露一爪一鳞
而已。
”意思是,诗不求完整,要求精粹,好比神龙见首不见尾,有时只在云中露出一鳞一爪,虽然只有一鳞一爪,但我们却可以从这里看到完整的龙。
可以说,钱钟书先生指出的截取那个“包孕性的片刻”与这种观点一脉相承。
关于这首诗,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
著名数学家华罗庚曾提出质疑:“北方大雪时,群雁早南归。
月黑天高处,怎得见雁飞?”华老不仅是一个大科学家,在文学上也有很深的造诣,但很遗憾,他却用了科学家的眼光来读这首诗,忽视了“诗家语”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