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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启功”系列之一 :启先生背诗

“诗人启功”系列之一:启先生背诗
文/赵仁珪(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要写“诗人启功”,为什么先从启先生背诗写起?因为这最能揭示启先生的诗人天赋和诗人功底,从一个很直观的侧面表现出他的诗人才华。

启先生背诗的工夫确实惊人!和启先生有过一两次接触的人都知道,启先生随便聊天就能聊出很多学问,脱口而出就能引出很多诗词,好像这些诗早已变成他语库中的常用词汇,可以任意驱使,无不如意;好像这些诗早已融化到他周围的各个角落,俯拾皆是,信手拈来。

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祖父抱着他坐在膝上背东坡诗的情景,背诗成为他幼年的功课,他也非常喜欢这门课,虽然不懂,但那优美的韵律使他着迷。

他至今还能逼肖地模仿祖父教他吟诵时的腔调,据他说,那腔调有点大鼓书的味道,高兴时,他还会吟上几句。

他说吟诵的好处就在于使诗歌变得更优美,也能使背诵者多一层听觉上的刺激,记得更牢。

因此举凡《诗经》、汉魏六朝诗、唐宋诗词、元明清诗词,以至近现代诗词中的许多名篇,乃至稗官野史中的打油诗皆能脱口而出,更令人钦佩的是,有些作品在很多专搞古典文学的人看来都算是生僻的作品,他也能照背不误,真不知他到底能背下多少诗。

就以杜诗为例,除那几十篇常见的篇目,启先生还能成组的背下《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诸
将五首》等七律作品,对他并不喜欢的《八哀诗》他也能背出很多句子。

我曾为启先生的诗词作过注,发现他的作品中曾化用了十几处杜诗的成句。

如“佳句少陵频误诵,野人相赠满筠笼”,后句是直接引用《野人送朱樱》的;“试问少陵葛郎玛,怎生红远结飞楼”,后句是直接引用《晓望白帝城盐山》的;“石栏点笔坐题诗”是点化《重过何氏五首》“石栏斜点笔,桐叶坐题诗”的;可见这些诗他都烂熟于心,而这些诗都不是所谓的“名篇”。

重游成都留题
69cm×46cm 丙寅(1986)
释文:秋深犹见柳毵毵,夕月晨风出汉南。

又向江干成小住,眼前好景百花潭。

重游成都留题,启功。

钤印:珠申(朱文)?启予手(白文) 功在禹下(朱文)我还曾向启先生请教过六言诗的格律问题,为此事先准备了一些六言诗。

但到他那之后,他马上脱口给我背出好几首六言诗,并写下四首,为我逐一讲解。

这四首分别是王安石的《题西太一宫壁二首》:“柳叶鸣条绿暗,荷花落日红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

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

”和苏轼的《西太一见王荆公旧
诗偶次其韵二首》:“秋早川原净丽,雨馀风日清酣。

从此归耕剑外,何人送我池南。

”“但有尊中若下,何须墓上征西。

闻道乌衣巷口,而今烟草凄迷。

”说实在的,我也算忝居唐宋诗词研究者之列,但对这些诗只是有印象而已,根本背不出来,在启先生面前只有汗颜而已。

一次,我为了赶写一篇论禅诗的文章,想举几首一般研究者很少提到的、意境上禅趣浓郁而字面上又不带禅语的作品,以证明禅诗的研究可以扩大诗歌研究的领域与视角,但苦于找这样的例子太费时间,于是就去请教启先生。

不想他一口气就给我举出好几首:“渡口和帆落,城边带角收。

如何茂陵客,江上倚危楼。

”“汉公尝说惠泉诗,解讲楞严解赋诗。

今日我来师已去,草堂风雨立多时。

”“西风吹破黑貂裘,多少江山惜倦游。

红叶正霜天欲雁,绿蓑初雨客吟秋。

”“朱楼深处日微明,皂盖归时酒半醒。

薄暮渔樵人去尽,碧溪清嶂绕螺亭。

”他当时只提到第一首的题目是陆龟蒙的《夕阳》,其余则说“问则不知,用则不错”,这是他在记不清出处时常用的口头语,但这对我足够用了,这几首诗确实符合我所期望的那些条件,回来一查其余几首分别是路振《题惠泉师壁》、宋伯仁《秋晚》、苏轼《虔州八境图八首》其四,都是不常见的诗。

我不知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解决的事,在启先生脱口之间就解决了。

热带鱼征题
69cm×46cm 丙寅(1986)
释文:百态纷呈趣有余,蹄涔观海好文娱。

鹏飞鲲化俱神话,那似惊人热带鱼。

热带鱼征题,启功偶书。

说起启先生背诗的本领,还有几个极有说服力的佐证:启先生的世交溥心畬先生,是近代著名的诗人、书画家,早年曾出版过《西山集》,但可惜的是,后来的诗词稿本大部分已经遗失,很多作品不为人知。

但其中的《落叶》四首却靠着启先生杰出的记忆力得以保存,事情是这样的:“这是先生一次用小行草写在一片手掌大的高丽笺上的,拿给我看,我捧持讽诵,先生即赐予我了,归家珍重地夹在一本保存的师友手札粘册中。

这些年几经翻腾,不知在哪个箱中了,但诗句还有深刻的记忆。

现在居然默写全了,可见青年时脑子的好用。

”(见《启功丛稿·题跋卷·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至于《落叶》四首的原文,亦见该文,文长不再过录。

在访日期间,启先生遇到世交陈曾寿的孙女陈文芷女士,她说带来一首她姑夫赵朴初(陈曾寿的侄女婿)最喜欢吟诵的一首陈曾寿的诗,启先生说:“你不必说了,必定是陈老先生的《泪》。

”随即吟诵道:“万幻唯馀泪是真,轻弹能湿大千尘。

不辞见骨酬天地,信有吞声到鬼神。

文叔同仇唯素枕,冬郎知己剩红巾。

桃花如血春如海,飞入宫墙不见人。

”陈女士不禁大惊,“你怎么知道是这首,
还能背下来?”“这不奇怪,因为陈老的这首诗写得太好了。

”说罢,二人不禁开怀大笑。

最近,我偶与启先生谈到旅顺、大连景物,启先生说:“那里有一座白塔山,是当年日俄战争的战场,日本的乃木希典率日军曾在此与沙俄血战,付出六个师团的兵力,最终攻占了此山,在一个小石碑上刻上了他作的一首诗:'山川草木转荒凉,十里腥风新战场。

征马不前人不语,金州城外立斜阳。

”我惊奇道:“这样不被人注意的诗您怎么也能背?”启先生说,那是1979年我到辽宁博物馆时,顺便游览白塔山,看到这首诗,觉得写得挺好,就背下来了。

我曾问过启先生,背诗与作诗有什么关系?启先生说关系太大了。

喜欢,才去背;背多了就会在脑子中形成一个套路,不但词汇、句法上,而且构思、情调上自然而然就会受它的熏陶,这比任何高明的老师教都管用,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嘛!如果只学、只背一家,顶多落个酷似而已,不会有大出息,这样的例子在文学史上太多了。

只有转益多师,才会融合各家之长,形成一家之风。

验之启先生的诗作确实如此。

.在唐宋之前,启先生最喜欢的是《文选》中的古诗、唐宋最喜欢的是老杜、乐天、东坡的作品,于是《古诗十九首》之高古、老杜之精练,乐天之轻松、东坡之才情横溢都在他的诗中得到充分的展现。

这里想多谈一些元明清诗的影响。

启先生能背下大量的元明清的诗,如元代的虞集、明代的前后七子、清代的吴伟业、钱谦益、王
士桢、袁枚,以至并不以诗名的沈周、姚鼐等人的作品。

他对这些诗有一个总体评价,认为它们都是学唐音,虽有模仿之嫌,但都精美流丽,正像有人评价王士桢的诗是“清秀李于麟(攀龙)”那样。

而清人、明“七子”的清秀,又都直接导源于元代虞集等人。

启先生很多古雅的诗,特别是年轻时的诗,常是学这一路数,清雅摇曳、风华蕴藉,即使老年所作的《近见沈石田与诸友唱和落花诗,文衡山以小楷录为长卷,因拟之,得四首》,通过描写落花,含蓄地咏叹了那动荡时代不同人的命运,仍然带有很明显的清初诸大家的特点。

为了更清楚地说明这一点,不妨举一个启先生亲自谈到的例子:“一次,自己画了一个小扇面,是一个淡远的景色。

即模仿先生(指溥心畬)的诗格题了一首五言律诗,拿着去给先生看。

没想到先生看了好久,忽然问我:'这是你作的吗?’我忍着笑回答说:'是我做的’。

先生又看,又问,还是怀疑的语气。

我不由得笑着反问:'像您作的吧!’先生也大笑着加以勉励。

这首诗是:'八月江南岸,平林欲著黄。

清波凝暮霭,鸣籁入虚堂。

卷幔吟秋色,题书寄雁行。

一丘犹可卧,摇落漫神伤。

’这次虽承夸奖,但究竟是出于孩子淘气的仿作,后来也继续仿不出来了。

”(《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据我看,不是仿不出来了,而是不再为一人、一派的风格所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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