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J OU RNAL OF OCEAN UNIV ERSIT Y OF CHINA(Social Sciences Edition)2010年第1期NO.1.2010论庄子的人生哲学3程光泉(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100875)摘 要:庄子的哲学是人生哲学。
对人生问题的关注,对人生境遇的探讨,是庄子哲学的主要内容。
对如何超越人的有限存在以实现与无限之“道”的合一、如何摆脱人生的各种桎梏以达到天人合一的理想之境等问题的思考,构成庄子人生哲学的核心问题。
关键词:庄子;道;人生哲学中图分类号:B2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335X(2010)0120074203 庄子是我国战国时代的思想巨匠,也是道家思想的集大成者。
庄子的人生哲学建立在“道”的范畴之上,从以“道”为根本的宇宙本体论出发,庄子从精神追求、处世心态、生死观念等不同方面阐述了其对人生问题的基本观点和看法。
探讨庄子的人生哲学,分析其人生理论中的消极成分和积极因素,对我们全面认识和正确评价庄子思想,发掘其对当代社会人生的作用和价值有着重要意义。
一就最初的含义而言,“道”字原指具体的道路。
但经老子的发挥,作为具体道路之表征的“道”被赋予了宇宙本根、世界本原,以及无限性等含义,原为普通名词的“道”也由此而被提升为具有形上学意义或本体论地位最高的哲学范畴。
庄子继承了老子关于“道”的思想,并作了充分的改造与发挥。
在《大宗师》篇中,他对作为“生天生地”之本根的“道”作了详细的描述:“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1]作为宇宙之本体,“道”虽悠然寂静,不见形象,不可感知,不可言说,但它却有情有信,具有实在性,在天地产生以前就真实地存在着,并成为天地万物的本根和存在的根源。
相对于天地万物而言,“道”作为本体具有超越和永恒的意义。
在肯定“道”的超越性意义和本根性地位的同时,庄子也将其内化而成为其人生哲学理论赖以立论的根据和基础。
在庄子看来,作为本体的“道”虽然表现为对现象世界的超越,但它并不是一个脱离现象世界的抽象的独立实在,而是内在地显现于万事万物之中,是万物之所以成为其自身的内在因素。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
东郭子曰:“期而后可”。
庄子曰:“在蝼蚁”。
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
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
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
东郭子不应。
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
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
汝唯莫必,无乎逃物。
至道若是,大言亦然。
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
”(《庄子・知北游》,以下凡引自《庄子》,只注篇名)道内在于宇宙万有之中,与万物没有分际。
宇宙万物的生成变化体现着“道”的品性,“道”也通过宇宙万有展现着自身的存在与特性。
“道”与万物即内在即超越,超越性与内在性在终极意义的“道”上体现出了统一,追求超越的依据不在外而在于内。
内在性即蕴含了超越性,超越是“内在超越”,反身内观,即可明见大道。
在庄子那里,个体存在与永恒的宇宙自然实在互相交融,道与人生、宇宙本体与人生追求紧密相联,道的本体论意义正是为人的个体存在提供了一473收稿日期:2009211203作者简介:程光泉(19642 ),男,山东梁山人,哲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政治哲学研究。
个终极性的价值理想和价值目标,为人的精神追求提供了一种本原性的依托和保证。
可见,庄子的本体论为其人生论提供了前提基础,由本体论出发,庄子开出了他的人生理论。
二在庄子看来,现实的人生总是被外物所累,“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
与接为构,日以心斗。
缦者、窖者、密者。
小恐惴惴,大恐缦缦。
”(《齐物论》)世俗之事即为人之樊笼,驱使人们为私己之利勾心斗角,束缚着人的心灵,人在世俗的桎梏中永远不可能有心灵的宁静和幸福。
“(人)一受其形,不亡以待尽。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之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齐物论》)正因为如此,庄子主张超脱于世俗名利是非之上,摆脱现实中的种种苦闷,追求一种理想的“逍遥游”式的自由境界。
逍遥游是庄子的精神追求和生活理想,是他极力推崇的自由观,也是其人生论的核心内容。
在《逍遥游》篇中,庄子先后描绘了“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翱翔于蓬蒿之间”的斥鴳、“御风而行“的列子、对是非荣辱无所感觉的宋荣子,但在他看来,所有这些”游“仍要为外物所累,受各种条件的束缚制约,仍犹有所待,没有达到逍遥之境,没有实现真正的自由。
而真正的自由则是超脱“有待”之状态,“若夫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逍遥游》)“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旷埌之野。
”(《应帝王》)“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
(《齐物论》)只有游于无穷,超脱有限的世俗世界,不受各种条件的限制,达到“无待”之境界,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才能真正实现“逍遥”之游。
在纷纭的现实之中,如何才能达到“逍遥”之境,游“心”于无穷呢?庄子认为,要得到真正的自由,达到理想的“逍遥”之境,最根本的是要做到“无己”,即泯灭物我的对立,忘却社会、人生及自身的存在,从精神上超越一切自然和社会的限制。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逍遥游》)“无己”即是“无所待”也是庄子所追求的“道”、“我”合一的理想境界。
但是庄子认为,要实现“道”与“我”的合一,需要有一个修养的过程,即“心斋”和“坐忘”。
所谓“心斋”,即是指虚心以得道。
“一若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听止于耳,心止于符。
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
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人间世》)虚即是心斋,虚才能得“道“。
“心斋”即是要摈弃心官知觉,通过集虚达到与“道”的契合。
所谓“坐忘”,就是要“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大宗师》)使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忘却自己,无心无情,对内忘记自身之存在,对外不识有天地之万物,与天地万物合而为一,达于“无所待”之境,游于无何有之乡。
三庄子追求的自由是精神性的、想象性的绝对之自由,是超越于现实之上的理想之境。
其勾画设想的逍遥游的美妙境界,也仅仅是“游心”,是精神世界的遨游。
庄子虽然力图从精神上超脱现实,但是,作为生存于世的个体存在,他毕竟生活在现实之中,不可能完全摆脱世俗之累。
面对纷纭复杂的社会与人生,如何顺时应势,在矛盾丛生的险恶环境中得以“保身”“全生”“养亲”“尽年”(《养生主》),成为庄子人生哲学所必须关注的问题。
为回应这一问题,庄子提出了“安时处顺”、“与时俱化”的“游世”哲学。
在庄子那里,“游世”的本质并不是要超世或遁世,而是顺世,“随”、“顺”是庄子“游世”哲学的重要特征。
“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大宗师》)“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
(《外物》)在庄子看来,在动乱的战国时代,才与不才都难以全生葆真。
成材的大树,因其材大而被伐;不鸣之雁又因其不鸣而被烹,只有处于“材与不材之间”,随俗应变,与世浮沉,才能避害保身。
“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若乎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
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山木》)不计毁誉,或现或蛰,顺其自然而处世,因着时序而变化,凡事无可无不可,以合于道为原则,以无为取有为,就不会有外物之累患。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养生主》)从表面上看,庄子的“游世”哲学主张随顺勿逆、无为无用,被动地适应社会,否认人的主体意识和进取精神,摒弃人的主观能动性,是一种消极的处世哲学。
但是应当看到,庄子的顺世并非真的消极避世,并非真的与世俗合流,他所谓的“与时俱化”,“安时处顺”,并非真的与世俗合流,而是为了让人在是非莫辩、争名逐利的社会中保持自己的自然本性,是让人不要在纷纭变幻的世界中失去自我;其所谓“不57争”,也是从人的生存来看待不争,是要以不争止争,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就此而言,在庄子哲学中,“游世”不是消极被动、无所作为,“游世”一种顺随自然本性的生存状态,是合乎于“道枢”的处世准则,是一种具有积极意义的生存方式。
四生死问题是人生的重要问题,也是庄子人生哲学的重要内容。
在庄子看来,生死变化是自然界的普遍现象,是由天所决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因此,人只能随顺万物之变化,达观超然地对待死亡。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
”(《大宗师》)“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达生》)“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
”(《德充符》)在庄子的人生哲学中,生死不仅象自然现象一样普遍平常。
而且生死又是相通,融为一体的。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
聚则为生,散则为死。
”(《知北游》)生是死的延续,死是生的开始。
人的生命是气的聚合,气聚合为生,离散为死。
生死变化之本质乃是气聚散之变化。
“察其始,而本无生。
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
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
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至乐》)人开始本来无有生命,没有生命就无所谓形体,没有形体更无有气。
生命的形成只是因为有气之变化,形由气生,生由形显,犹如春秋冬夏四季交替运行一样。
生死既然是气之变化,是“命定”之事,那么面对生死,人就不应惴惴于心,而应超然豁达,因顺自然,善生善死,坦然面对。
“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
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成然寐,遽然觉。
”(《大宗师》)《庄子・列御寇》篇记载:庄子将死之时,他的弟子准备隆重厚葬,庄子却说:“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
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
”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面对死亡,庄子的表现超然淡定、豁达乐观极富浪漫之色彩。
庄子以气解释生死变化,把生死看成是一种自然的、必然的变化过程,批判了对于死亡的恐惧忧虑,主张超脱生死,主张用理性克服感情的痛苦,反映了一种乐观的人生态度,因而具有积极的进步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