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伊壁鸠鲁和芝诺:不负责任的幸福和不幸福的责任伊壁鸠鲁和芝诺这两位希腊晚期思想家,分别是伊壁鸠鲁学派和斯多葛派的创始人,其观点截然相反,被德国人滑稽地称为对跖者,对跖者的意思是,他们双脚相对,所以他们的大脑想出来的东西正好相反。
他们只在一点上是相同的,即与当时希腊文化不同,他们俩人关心的都不是纯粹哲学知识,而是人,首先是哲学家,在世风日下的世界应如何处之。
他们的区别在于,对于同一个问题俩人得出的结论正好相反。
伊壁鸠鲁是古代哲学家中倍受责难的一个。
人们背后议论他过于注重吃喝享乐,甚至因胃的负担过重每天要呕吐多次。
他的精力常常耗费在铺张的宴席上,极其注重性爱享受。
他与情妇频繁的往来信件至今在某些残篇中还可以看到,它们常常成为人们唾骂的资料,与其中一位情妇的同居尤其受人贬低。
更糟糕的是,据说他还给他哥哥拉过皮条,致使一个恶毒的敌手把一打淫荡的情书转嫁到他的名下。
伊壁鸠鲁因沉迷于这些“恶习”而耽误了学业。
总而言之,伊壁鸠鲁一无是处。
爱彼克泰德,古罗马一位严厉的斯多葛学者,干脆叫他作“纵欲者”,后来的一些人把他和他的学派称为“享乐主义猪”。
伊壁鸠鲁的弟子及他们的后来人自然对此大不以为然。
他们盛赞伊壁鸠鲁的节制,声称他在学院只偶尔喝一点葡萄酒,平常只喝水,最困难的时候只有豆子吃。
一个弟子这样写道:“把伊壁鸠鲁的生活和其他人相比,那他的宽容和易于满足简直就是奇迹。
”伊壁鸠鲁自称他的性生活很节制:“性爱享受毫无用处,它不误事就算幸运了。
”根据后人的说法——有他的遗嘱作证——,他对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格外关照,对家奴也十分友好,他们甚至可以参与讨论哲学问题。
伊壁鸠鲁的遗嘱中还送还了他们人身自由。
至于他的科学研究,伊壁鸠鲁宣称自己从事哲学十四年之久,终生不辍。
他的告别书使人印象深刻:“为欢庆并结束这值得颂扬的生命的日子,我留给你们以下的文字:痛性尿急和痢疾带给我如此的痛苦,没有比这更痛的痛苦。
然而我们共同探讨哲学的回忆带来的心灵快乐,让我有能力抵挡这一切。
”指责也好,辩护也好,二者都出于同样的原因,那就是伊壁鸠鲁承受时代危机的方式。
在希腊时代晚期,人们对存在感到迷惘,伊壁鸠鲁决定应当把幸福看作人类生活的本质。
避免痛苦,换句更积极的话说,就是愉悦,属于幸福之列,因此伊壁鸠鲁说:“愉悦是幸福生活的源泉和目的。
”这里的愉悦不仅指粗糙的感官乐趣,尽管看上去伊壁鸠鲁并不排斥这种乐趣。
愉悦首先指的是精神的陶醉,比如谈话,听音乐,观赏艺术品,尤其是研究哲学。
对伊壁鸠鲁来说,真正的愉悦和幸福在于心灵的安宁与平衡,要达到这一境界,就必须使各种情感归于平静:恐惧、好奇、痛苦,让所有这些“心灵的暴风雨”平息,那么“心灵的动荡就会消失”。
这是哲学最重要的任务,在伊壁鸠鲁看来,它应当服务于生活实践。
“如果哲学家的语言不能诊治任何一种心情,不能将激烈的情绪从心灵中驱逐,那它本身就是空洞,他所宣扬的就是空洞的东西。
”只有做到了这一点,哲学本来的目的才算达到,即“不可动摇”的精神,“静如止水”、“风平浪静”的心灵。
哲学如何成为这样一剂“灵魂的灵丹妙药”呢?那就必须走出情感之地,走向理性,这不会使它离开愉悦的领域,相反,正是经由理性产生出最高级的愉悦。
“没有理性的生活,就不可能愉悦地生活;反之,没有愉悦的生活,也不可能是理性的生活。
”这样,哲学作为认知和生活实践达到人类此在的顶点。
“清晰的思考本身就可以为我们创造快乐的生活”;“理性是我们最大的财富”。
超越了一切烦扰心灵宁静的东西,哲学家伊壁鸠鲁就生活在自我满足之中,生活在精神的快乐自由中,因为“自我满足最甜美的果实就是自由”,人只能在不依赖环境的前提下才能得到它,所以才有了伊壁鸠鲁学派的箴言:“生活在隐环境环境环境环境环境环境环境环境就如“凡人中的上帝”。
完全回归私密生活的结果是,哲学家将尽量避开社会生活,尤其是政治生活。
财富、荣誉与影响力不再能诱惑他,他不再关心重大世事,尽量避免社会责任,因为所有这一切只会引起心灵的迷惑。
“人们必须把自己从公务和政治的囹圄中解放出来。
”然而,伊壁鸠鲁式的智者并不是隐居者,朋友圈代替了社交活动,伊壁鸠鲁在他与朋友聚会的场所“花园”里自得其乐,后来的享乐主义者们也纷纷效仿。
因为“赢得友谊的能力,在所有带来幸福的智慧中,是最最重要的”。
“自然为我们造就了朋友”。
在这一点上,平时非常理智的伊壁鸠鲁唱出的是狂热的旋律:“友谊围着地球跳舞,告知我们应当为了幸福醒来。
”能够干扰哲学家明智的心灵安宁的,除了社会生活外,首先是一种支配一切现实包括人类的世界观,在这种世界观中哲学家以为现实是引起不安的、强大的自然力量或一种灰暗的必然性的演示场。
伊壁鸠鲁必须设法远离这种来自神话或早期哲学家的使人恐惧的世界观。
这一意图,而不仅仅是对知识的渴求,使他转向自然哲学。
“如果一个人不知道宇宙之自然由什么组成,只靠诗人的神话故事没有根据地去想象,那他就不可能从对生活重要问题的恐惧中解脱出来。
”伊壁鸠鲁在观察自然时采用了德谟克利特的原子学。
真实的存在不是发生和消失着的物体,也不是强大的自然力量,而是肉眼看不见的小微粒——原子。
它数量无限,大小、形状及重量各不相同,相互联结又互相分离。
它们在无限的空间里,在永恒的运动中嗡嗡叫着偶然碰撞到一起变幻出万物。
原子的数量无限,因此它们创造出来的世界的数量也无限。
灵魂也是由极细小的原子组成。
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世界就不再是人类受到威胁的居住场所,哲学家就可以将它搁在一边,在精神的安逸中不必再去考虑外部的世界。
伊壁鸠鲁在此基础上又进了一步:极大地搅扰了哲学家宁静的自我满足状态的,是神用它们的愤怒和惩罚,抑或用它们的善意和褒奖介入人类存在的可能性。
因此伊壁鸠鲁一定要免除神对现实的权力,他并不否认它们的存在,只是将它们排挤到此在的边缘,排斥到一个对人类没有危险的地方呆着。
神在各界之间构筑它们的家,从那里无法干涉尘世的事情,同样人也不必关心神的事。
神在自己的避难所过着幸福的生活,与哲学家的生活类似,只不过更圆满。
“神性是永恒而满怀喜悦的此在。
”“神的生活形式如此丰富如此幸福,是任何财富无法带来的。
”然而,一个始终令人不安的事实依然存在,即死亡和人类存在的暂时性。
二者均属希腊思想的基本经验,在古代晚期被进一步深化。
要获得灵魂的安宁,伊壁鸠鲁必须排除对死亡的恐惧。
经过对死亡本质的思考,伊壁鸠鲁告诉大家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因为它是虚无,只有我们能感觉到的东西对我们才有现实意义。
死亡却无从感觉,因为“我们在时,死亡不在;死亡在时,我们不在”。
这一认识为生命的快乐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认识到死亡本是虚无,我们暂存的生活便成了一杯美酒。
”为了灵魂的平衡与安宁,不朽的想法也应被摈弃。
死亡使形成身体和灵魂的原子之间的联系消失,个体被瓦解。
人们看到这一点,便不再害怕那个由神随心所欲施行奖惩的彼岸,便根本不存在未来的命运。
什么都阻止不了人类在尘世的快乐中享受他们有限的此在。
如果一切取决于此,如果运思总是指向它,那哲学对人类就是非常必要的。
所以伊壁鸠鲁用警言来结束他的思考:“年轻人应毫不犹豫地进行哲学实践,老年人应不倦于哲学实践。
关心你灵魂的健康,永远不会大早也不会太迟。
”现在让我们看看他的对跖者芝诺。
芝诺极端反对伊壁鸠鲁的学说和生活方式,伊壁鸠鲁在其中看到幸福最高形式的愉悦,对芝诺来说很值得怀疑,他称之为“诱惑某些年轻的灵魂使之变得柔弱的女妖”。
在芝诺眼中,代替愉悦的应是责任。
芝诺给人留下的印象和他的思想一样严肃而冷漠。
古希腊学者争相描述他怪异的形象:他骨瘦如柴,腿肚子突出,身体孱弱,脑袋总是朝一边歪着,因个头不高显得尤为突出。
一位素养很高的传记作家甚至把他比作埃及的铁线莲草。
在严厉的表象之下的是严肃的思想。
据说芝诺的表情常常阴沉刻板,但这并不等于他内心粗鲁。
人们赞美他心性柔弱,行为检点。
说他刻板是因为他的羞怯妨碍他去参加社交活动,尤其当这些活动因他本人而起2能说明他行为检点的是他找过一两次妓女,这也是为了证明自己对女人没有敌意。
他对吃喝和爱情一样节俭克制,尽量避免参加盛大的宴席。
他最喜欢的饮食是绿色的无花果、面包和蜂蜜,稍微喝一点葡萄酒。
他的大衣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实在寒酸。
后来人们在形容节俭的人的时候喜欢说:“他比哲学家芝诺还会省。
”不过他的这种生活方式至少很健康,芝诺一直活到92岁。
尽管芝诺行为怪异,但他的思想成就却为他引来门庭若市,尤其年轻人趋之若骛。
马其顿国王每到雅典都要亲临他的讲座,可见芝诺在当时声名远扬。
雅典人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将城邦的钥匙交他保管,授予他一个金花冠,还为他建了一座雕像,而且在他有生之年就为他修了一座墓碑。
芝诺走上哲学道路却纯属偶然。
他开始是个成功的贸易商。
一次因运输一船紫色颜料沉船,暂居在雅典的一个书商之家,看到书商在读哲学书籍,此事引发了他对哲学的兴趣,而且从此他喜欢将沉船事件比作善事。
他在哲学方面的确有所作为,一古希腊学者记述说:“他治学极钻研,对事物总要探个究竟。
”芝诺和他的弟子聚会的地方是一个绘有布吕格诺(希腊著名画家)壁画的列柱大厅,因此而得名“斯多葛”派。
有意思的是,当倡导享乐的伊壁鸠鲁以花园为学校时,反对享乐提倡责任的芝诺走进了严肃而律己的建筑架构中。
谈芝诺的哲学思想时,最好与他亲授弟子们的观点联系在一起,古希腊学者们从来就没有把他们严格区分开过。
相反,中期斯多葛学派的代表如巴奈多和波塞东,还有罗马的斯多葛哲学家塞内卡、爱比克泰德、马克·奥勒留则应当先放在一边。
他们对斯多葛学说都有所发展。
芝诺早期的学生中最重要的有曾经当过职业拳击手的克雷安德,他思考问题很慢,一贫如洗,靠晚间给人挑水揉面过活;另外一个叫克吕西普,运动员出身,具有非凡的洞察力,人们常说如果神也研究过哲学,一定和克吕西普的方式一样。
和伊壁鸠鲁派一样,早期斯多葛派也从当时的情势出发,首先考虑在日渐飘摇的现状中如何找到依托。
他们认为,哲学对人类存在具有非常直接的意义,是“生活的艺术”。
与伊壁鸠鲁派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在愉悦和享受中,而是在自我和谐中找到生活的意义。
这里隐藏的一个思想是,人类处身宇宙和国家之中不再安全,人必须依赖他自身;他尘世的义务并不是为了某个笼统的美德,而是实现蕴含在他个体中的人的独特理念。
这是人类思想史上第一次出现个性的概念,这一概念为后来冲破基督教思想奠定了基础,歌德时代如果没有斯多葛派的影响是无法完成它的目标的。
那么人类如何达到与自我的和谐?芝诺的回答是:通过“与自然的和谐统一”的生活。
自我实现不是一种主观意志,它与“人性中之自然”法则相联系,人性中的自然义与外界的大自然浑然一体。
能够自我协调的人,实现了他内心的自然,他的行为就与宇宙的包罗万象的法则相一致。
这就是斯多葛派如此重视把握自然的原因,他们的这种兴趣不仅仅是出于对知识的渴求,而是因为在其中看到了使人类认识自身的途径,因此就比伊壁鸠鲁派的思想更为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