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卷第6期 2011年l2月 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 Journal of Jianghan University(Humanities Science Edition) V0I_30 No.6 Dec,2011
论傅山的书学思想
钟一呜
(湖北经济学院新闻与传播学系,武汉430205)
摘要:傅山的书学思想主要由两部分构成:一是政治伦理层面的,一是艺术技法层面的。就政治伦理层面而 言:一是提出了“作字先作人”的观点;二是提出了“四宁四毋”的观点。就艺术技法层面而言:一是推崇天然浑成 的艺术审美境界;二是倡导取法篆、隶的崇古价值取向;三是重视书法实践中的法古。 关键词:傅山;书学思想;政治伦理;艺术技法 中图分类号:J292.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6152(2011)06-0074-08
作为一代书家,傅山以他那任情恣肆、豪迈不 羁、极富个性的书法登上明、清之际的书坛,有力地
冲击着明代以来的“台阁体”及以董其昌为宗的温 润闲雅的书风,抒发了一个明末遗民在国亡之后的 悲愤抑郁之情。同时,傅山还对书法艺术阐述了自
己的见解和心得,对后世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这些
见解和心得散见于《霜红龛集》之中,数量虽不多, 但却是后人研究傅山书学思想,评价傅山书法艺术
成就的重要资料。本文仅就傅山的这些资料,对傅 山的书学思想作如下分析:
总的说来,傅山的书学思想是由两部分构成的:
一是政治伦理层面的,一是艺术技法层面的。
一、政治伦理层面
就政治伦理层面而言,傅山的书学思想有两点 值得注意:一是提出r“作字先作人”的观点;二是
提出了“四宁四毋”的观点。而这二点,又与傅山所 处的社会时代环境有着密切的联系,是傅山于特定
的场合下提出的。 先来看“作字先作人”的观点。这是傅山晚年
于《作字示儿孙》一诗中提出的:“作字先作人,人奇 字自古。纲常叛周孔,笔墨不可补。诚悬有至论,笔
力不专主。一臂加五指,乾坤六爻睹。谁为用九者, 心与腕是取。永真溯羲文,不易柳公语。未习鲁公 书,先观鲁公诂。平原气在中,毛颖足吞虏。”(傅
山:《霜红龛集》卷四,山西人民出版社影印丁宝铨 本,1985年,以下引文均出自该本)此诗较为集中地
谈到了“作字与作人”关系的问题,也就是书家自身 的道德品质修养与书法艺术技巧关系的问题。傅山
认为:学习书法首先要学习作人,也就是首先要注重 自身的道德品质的修养,情操的陶冶,人格的净化。
这样,学习书法才有可能于艺术上达到较高的境界,
也就是所谓的“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如果自身的 品行不高尚,只靠钻研笔墨技巧是解决不了在学习
过程中出现的问题的。因此,傅山对柳公权的“心
正则笔正”的观点十分赞赏,认为历史证明了它是
不可移易的真理。接着,傅山更明确地为儿孙指定
了学书与作人的典范——颜真卿。他认为要学鲁公
的书法,就先要学习鲁公的思想、人品等,如果学到
了鲁公的浩然正气,笔力就能压倒强虏。可见傅山 对人品的重视超过了对书法艺术技巧的要求。
傅山写作此诗的目的,是以书论人,借书法来谈
人品操守的问题,表述出来的是一种政治伦理性极
强的书学观。他为了把作人的道理讲得深入浅出, 形象生动,就选择 一个儿孙较为熟悉,而自己也感
受较深的角度,即“作人与作字”关系的角度来阐述 的。傅山于此诗后面又写下了近300字的自注跋
文,更为具体地谈及到“作人与作字”的关系:
贫道二十岁左右,于先世所传晋唐楷书法,无所不 临,而不能略肖。偶得赵子昂、香光诗墨迹,爱其圆转流 丽,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此无他,即好人学正人 君子,只觉觚棱难近,降而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日 密,而无尔我者然也。行大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如 徐偃王之无骨,始复宗先人四五世所学之鲁公而苦为 之。然腕杂矣,不能劲瘦挺拗如先人矣。比之匪人,不 亦伤乎!不知董太史何所见,而遂称孟颗为‘五百年中
收稿日期:2011—09—08 作者简介:钟一鸣(1956一),男,江西定南人,湖北经济学院新闻与传播学系副教授,主要从事唐宋文学、中国书法史研究。
・74・
2011年第6期 钟~鸣:论傅山的书学思想
所无’。贫道乃今大解,乃大不解。写此诗仍用赵态,令 儿孙辈知之,勿复犯。此是作人一著。然又须知赵却是 用心于王右军者,只缘学问不正,遂流软美一途。心手 不可欺也如此。危哉!危哉!尔辈慎之。毫厘千里,何 莫非然。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 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霜红龛集》卷四) 这是一篇主题集中、层次清晰、结构严谨的跋
文,其政治伦理性极强。在此,傅山用自己学习赵、
董之书法与学习颜之书法的经历告诉儿孙:学习书
法有难有易,而难易之分的标准并不在书法本身,而 是在于书家人品的高低。学习人品高尚书家之书法
之所以“觚棱难近”,是因为正人君子的高风亮节不
下苦功夫是学不来的;而学人品低下书家之书法,则
如与“匪人游”,容易沾染上不良习气。因此,应选
择人品高尚书家之书法来学习,这样就能在人品与
书艺两方面都能有所得,否则,“比之匪人,不亦伤
乎!”傅山对董其昌推崇赵孟频的做法十分不满,对 其论点提出质疑,对赵氏人品及书法予以否定。这
实际上是把书家的人品与书艺合二为一,并以其人
品的高低作为划分其书法优劣的标准。因为,任何
艺术作品都包含着作者一定的思想观念,这种思想
观念愈高,其所含的美便愈多,而思想观念的最高形 式是人格。所以最高的艺术,是以最高的人格作为
对象的东西。更何况,中国的书法艺术,除了它的实
用性外,主要的还是它的抒情性。书家的思想境界、
艺术修养、个性气质都可以通过书法表现出来。正
如西汉扬雄云:“书,心画也。”_1 此种以人品高低作
为书法优劣划分的标准,不自傅山始,也不以傅山
终,历代评论者都是如此。苏轼曾指出:“古之论书
者,兼论其生平,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 因为在
他们看来:“书学不过一技 ,然立品是第一关头。 品高者,一点一画,自有清刚雅正之气;品下者,虽激
昂顿挫,俨然可观,而纵横刚暴,未免流露楮外。故 以道德、事功、文章、风节著者,代不乏人。论世者,
慕其人,益重其书,书人遂并不朽于千古。” 这种
论书重人品的观点,是构成传统的中国文化具有鲜
明的民族特色的一个重要因素,也是促使许多知识
分子追求人品自我完善的一种动力。傅山就是以这
种动力来促使自己和儿孙于人品上的自我完善者。 但傅山的更为可贵之处还在于:他的“作字先
作人”的自我完善的要求,是和当时的社会现实紧
密联系在一起的,是和他的坎坷一生分不开的。傅
山生活的时代,正是明、清两个封建王朝交替之际, 其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之尖锐激烈、错综复杂是前 所未有的。作为明王朝之遗民,傅山是倍感悲愤的。
他曾慨叹道:“文章小技,于道未尊。况兹书写于道 何有?”(《霜红龛集・杂记四》卷三十六)为此,他曾
积极参加反清活动,而最后在无法为国报效出力的
情况下,他只能洁身自好,放迹山林旷野之中,采取 与清朝统治者不合作的态度;而对故国的怀念,也就
只能寄寓于诗文书画之中,并在对诗文书画美的追
求之中,以达到思想境界和人格上的自我完善。他
有《索居无笔,偶折柳枝作书,辄成奇字,率意二
首》:“方外中书不屑描,楼前高柳茂垂条。折来宛 宛秋风叶,削去亭亭冷玉苕。世俗文章难点黠,轩
辕道士可云霄?若逢圯上黄翁帙,鸟篆虫调试一 标。”(其一)“腕拙临池不会柔,锋枝秃硬独相求。
公权骨力生来足,张绪风流老渐收。隶饿严家却萧
散,树枯冬月突颠粤。插花舞女当嫌丑,乞米颜公青 许留。”(其二)(《霜红龛集》卷十)诗作以咏柳枝写
字为内容,旨在抒发国破家亡的悲愤之情,表达了自 己不忘国耻,誓作富有铮铮硬骨遗民的决心。
也正是在这样的历史大环境之下,傅山于书法
艺术上对颜真卿推崇备至,而对赵孟颁却深恶痛绝。 尽管两人同为书法史上的大家,但在“人品”上有着
巨大的差距,故而傅山对两人的态度大不一样。他 有诗云:“作字如作人,亦恶带奴貌。试看鲁公书,
心画自孤傲。”(《霜红龛集》卷五・题昌谷堂字)可见
颜鲁公实为他作人的一面旗帜。他还说:“晋中前辈
书法,皆以骨气胜,故动近鲁公,孔多不传。太原习
此技者独吾家,代代不绝,至老夫最劣,以杂临不专 故也。”(《霜红龛集》卷二十九・杂记)颜真卿之所以
为傅山推崇,除人品上的原因外,还因其书法风格的
雄健浑厚,骨梗峻增,与傅山中年后的审美趣味吻 合,更因与傅山家族的书法审美情趣吻合。如傅山
曾祖傅朝宣,善书法,“字法森逸多奇气,”(《霜红龛
集》卷十三・书承务君墓志后)傅山侄儿傅仁“喜为 书,才习公他先生真行,便得其形似,尤长于作鲁公 体,问为先生代笔,外人莫能辨也。” 傅山也承认
这一事实:“三、二年来代吾笔者,实多出侄仁,人辄 云我真书,人但知子,不知侄往往为吾省劳。”(《霜
红龛集》卷二十九・杂记)至于傅山称自己“至老夫 最劣,以杂临不专故也”,虽有谦虚之意,也带有反
省之意,即“贫道二十岁左右,于先世以传晋唐楷书
法,无所不临,而不能略肖。偶得赵子昂香光诗墨 迹,爱其圆转流丽,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的
・75.
江汉大学学报 总第30卷
这段学书经历。实际上,傅山的书法风格,多得颜鲁
公之神韵。其楷书坚实,虽出自二王,但得力于颜 书;其行书挺拔从容,潇洒自然;特别是草书,重真性
情,强调气势,融进了颜书的骨气而自成面貌。后人
对此都有较为中肯的评价。郭铉在《征君傅先生 传》论傅山书法云:“最善临池,草楷篆隶俱造绝顶,
笔如铁画,不摹古,不逢时,随笔所至,或正或侧,或 巨或细,或断或续,无不苍劲自如”。l4 萨音达理于
《省心堂帖》中有跋语云:“得先生小简一纸,襄确良
平孙羲升物也,玩其笔意,盖先生晚年之作,行草相
见,随手而成,大有颜鲁公《争坐位帖》风味,而寥寥 数语中,古趣盎然,可成二绝。”【4
而对赵孟频,傅山的感情是颇为复杂的。在写
作《作字示儿孙》诗及跋时,他特意强调“写此诗仍
用赵态”,既恶赵书却仍用赵体,岂不矛盾!其缘由 有学者指出:“青主实爱赵书而薄其为人,如此云
者,不过欲儿孙辈不至因赵书遂爱其人耳。”l5 此言
甚是!从艺术的角度出发,傅山于赵书的学习上是
下过较深工夫的,对赵书的体会也较深,很难说他对 赵书没有感情。他曾坦言:“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
人,遂恶其书。近细视之,亦未可厚非。熟媚绰约,
自是贱态。润秀圆转,尚属正脉。”(《霜红龛集》卷
二十五・字训)这说明傅山从理性的角度也认为赵 书“未可厚非”,但他所处的社会政治环境以及所产
生的强烈的政治伦理道德感情,却使得他非排斥赵
孟频不可,遂有因人而废书之举。但赵书艺术魅力 的客观存在却是不争的事实,傅山对此应是心知肚
明,不然他也不会下工夫去学习。可从作人的角度
出发,傅山惟恐儿孙重蹈自己之覆辙,因爱赵书而爱 上其人,故用赵体书写以警示,“令儿孙辈知之,勿
复犯。此是作人一著。”其用心良苦,由此可见。为
解除儿孙心中的疑惑,傅山又进一步解释:“然又须 知赵却是用心于王右军者。只缘学问不正,遂流软
美一途。”这“学问不正”四字,值得体味。赵孟颓的
书法艺术渊源关系,可上溯到王右军,走的是正统的 帖学之路,应是正途,何以“不正”呢?这又得从赵
氏人品上推究了。赵氏作为南宋王朝后裔而仕元,
是没有骨气的表现,也是人品上的污点;加上其书法
风格是平稳秀丽,骨力不足,呈阴柔之美。这就很容
易让人将两者联系起来,如再加上对其人品先人为
主的心理定势因素,则会越看越像,越联系也就越是
那么回事了,并形成有较强逻辑性的因果关系。如
果赵氏没有仕元之事,而是隐居山林,甘为宋朝遗
.76・ 民,其人品与书艺的联系恐怕就另当别论了。这也
是中国式的古典艺术批评特有的一种很有趣的现 象,苏轼对此曾云:“世之小人,书字虽工,而其神情
终有睢目于侧媚之态,不知人情随想而见,如韩子所
谓窃斧者乎,抑真尔也。然至使人见其书而犹憎之,
则其人可知矣。” 的确,当有了心里上的“窃斧之
疑”后,对其人其书就会有一种怎么看就怎么像的 感觉。因此,赵氏“学问不正”的根源仍然在于其人
品上。所以,傅山再一次告诫儿孙“心手之不可欺
也如此,危哉!危哉!尔辈慎之!毫厘千里,何莫非 然!”在“作人”这个问题上须谨慎,失之毫厘,谬以
千里。
再来分析傅山“四宁四毋”的观点。“四宁四 毋”的提出,对后世的影响是极大的,特别是自20
世纪80年代书法形成热潮以来,人们对“四宁四
毋”的兴趣甚浓,并根据各自的理解,对“四宁四毋” 进行了不同的解读。对同一事物作出不同的阐释,
见仁见智,本属正常现象,但问题是有人将“四宁四
毋”从整体中剥离出来,从自己的需要出发,采取实
用主义的态度,片面地加以引申,其结论自然离傅山 原意甚远。我们只有把“四宁四毋”还原到本属于
它的母体中去,并结合整首诗及跋文内容,才能较为
准确地把握“四宁四毋”之原意。
傅山是在《作字示儿孙》一诗跋文的最后,针对 赵书的风格特点,或者说,还针对当时书坛以赵、董
为主体的书法现状,提出了著名的“四宁四毋”的观
点:“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 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其用意仍在提醒
儿孙于书法学习中要特别注意,面对着“巧”、“媚”、
“轻滑”、“安排”等体现赵、董书法特点的东西时,要 坚决抛弃,绝不能沾染上;宁可取“拙”、“丑”、“支
离”、“直率”等,也不能学习“巧”、“媚”、“轻滑”、
“安排”等,这样才不会受赵、董书风的影响,从而避
免流人软美之途,才能够归于书法学习的正道,其实 也是“作人”的正道。另外,从“四宁四毋”在跋文中
的位置及跋文内容表达的逻辑顺序看,傅山是承接
“写此诗仍用赵态,令儿孙辈知之,勿复犯”之意,再
一次提醒儿孙不要受赵、董之书诱惑而提出“四宁
四毋”的,但其言辞之尖锐,情绪之激动,实为全诗
及跋文之最。而唯有用语之激愤,方能引起儿孙的
警觉,起到振聋发聩、警示鞭策的作用,因为赵、董之
书的诱惑力确实是太大了,傅山对此是深有体会的。 如从句式上分析,傅山对“四宁四毋”的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