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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三者合一的翻译家

余光中:三"者"合一的翻译家 余光中在其璀璨的文学生涯之中,诗、散文、翻译、评论、编辑五者兼顾,各呈姿采,但论者提到余教授时,总称之为「诗人余光中」,[散文家余光中],至于有关其翻译方面的成就,却鲜有涉及。 1其实,余光中早在大学期间就开始翻译,数十年来,译出经典名著凡十余册,再加上丰硕精辟的译论,真可谓洋洋大观。余光中虽然自谦翻译只是"写作之馀的别业",然而,这"别业"馀绪,比起许多当行本色翻译家的毕生成就,不论规模或影响,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译者其实是不写论文的学者,没有创作的作家。也就是说,译者必定相当饱学,也必定擅于运用语文,并且不止一种,而是两种以上:其一他要能尽窥其妙;其二他要能运用自如。造就一位译者,实非易事, 所以译者虽然满街走,真正够格的译家并不多见。"这段话,是余光中教授在《作者、学者、译者》一文中提出的。 2不错,坊间的译者多如过江之鲫,一般人只要能操两种语言,不论是否精通畅晓,即可执笔翻译,并以译者自居,但译坛中真正译作等身,能成名称家的,却如凤毛麟角,寥寥可数。 以下试从翻译的经验与幅度、翻译的态度与见解、译作的特色与风格、译事的倡导与推动等各方面,来综述余光中的翻译成就,剖析其译论与译著间知行合一的关系,并彰显其如何身体力行,展现出"作者、学者、译者"三者合一的翻译大家所特有的气魄与风范。

一、翻译的经验与幅度 余光中是专注研究、擅写论文的学者;勤于笔耕、不断创作的作家,由这样的学者兼作家来从事翻译工作,的确是最理想的人选。一般来说,学者治学之际,迻译西书、评介西学以为佐证的比比皆是;而作家创作之余,偶拾译笔、以为调剂消遣者,亦为数甚多,然而"别业"终非"正务",真正能对翻译另眼相看、情有独钟、锲而不舍、矢志不渝的学者作家,余光中可说是佼佼者了。 余光中的翻译生涯,起步得很早,于大学期间就已执译笔。 3《老人和大海》( The 0ld Man and the Sea)于一九五二年开始连载于《大华晚报》,一九五七年由重光文艺出版社发行出版;脍炙人口的《梵谷传》初译于一九五七年,译文亦先连载于《大华晚报》,后出版于重光文艺(此书重译于一九七六年,历时一载,于七七年完成,新译本于一九七八年由大地出版社出版)。余光中第一本诗集《舟子的悲歌》,则出版于一九五二年,辑录一九四九年至五二年间的作品。 4 因此,翻译之于创作,即使不算同步启程,也称得上亦步亦趋、形影相随了。 在余氏长达四十馀载的文学生涯之中,翻译与创作,就如两股坚韧不断的锦线,以梅花间竹的方式,在瑰丽斑烂的画面中,织出巧夺天工的双面绣。自六十年代初开始,余光中不但写诗吟诗,也论诗译诗,而他的译诗是双向进行的,不但外译中,也中译外。一般文学翻译多以外语译成母语为主流,理由很简单,文学翻译所要求于译者的,是对外语的充分理解,对母语的娴熟运用。对外语的了解,还涉及语言背后的文化精神,社会习俗,这是一个学者的工作;对母语的运用,则包括造句遣辞的推敲、各种文体的掌握,这就关乎作者的功力了。余光中固然是外译中的高手,但中译外也得心应手,应付裕如。这种左右逢源、两者兼能的本领,在当今译坛中,实不多见。究其原因,自然与其学问素养大有关系。余光中早岁毕业于台大外文系,然而中文造诣也极深,用他自己的话语--"在民族诗歌的接力赛中,我手里这一棒是远从李白和苏轼的那头传过来的",最可以看出他秉承中国传统的渊源。另一方面,他又说:"我出身于外文系,又教了二十多年英诗,从莎士比亚到丁尼生,从叶芝到佛洛斯特,那"抑扬五步格"的节奏,那倒装或穿插的句法,弥尔顿的功架,华兹华斯的旷远,济慈的精致,惠特曼的浩然,早已渗人了我的感性尤其是听觉的深处。" 5因此,余光中译诗,可说是一种锻炼:"说得文些,好像是在临帖,说得武些,简直就是用中文作兵器,天天跟那些西方武士近身搏斗一般。" 6如此经年累月浸淫砥砺,翻译之功,乃愈见深厚。 余光中所译名家诗,结集出版者外译中包括《英诗译注》(一九六0);《美国诗选》(一九六一);《英美现代诗选》(一九六八);《土耳其现代诗选》(一九八四);中译英则有New Chinese Poetry(《中国新诗选》)(一九六0);Acres Barbed Wire(《满田的铁丝网》)(一九七一);The Night Watchman(《守夜人》)(一九九二)等。这些译著,时间上跨越三十余年,数量上更达数百首之多,这期间,余光中出版了十多本诗集,写了将近八百首诗,诗风亦迭经变迁,瑰丽多姿,由此可以想见译作与创作之间,彼此观照,互相辉映,那种穿针引线、千丝万缕的关系与影响,是多么复杂、多么深刻! 除了译诗之外,余光中于一九七二年出版翻译小说(录事巴托比》(Bartleby the Scrivener),一九七七年出版《梵谷传》重译本。八四年更进入戏剧翻译的领域,出版了王尔德的《不可儿戏》(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一九九二年出版《温夫人的扇子》(Lady Windermere's Fan),一九九五年则出版《理想丈夫》(An Idea1 Husband)。余光中写诗,写散文,但从未尝试过小说或戏剧的创作,这两种文类的翻译,多少在他文学的版图上增添了两幅新拓的领土,使其开展的艺术天地,显得更加辽阔与宽广。 余光中的翻译经验是丰富而全面的。从纵的方面来说,其翻译生涯绵长而持久,绝非客串玩票式的浅言即止;从横的方面来看,余光中翻译的十多种作品之中,包括诗、小说、传记与戏剧等多种文类,而来自英国、美国、中国、印度、西班牙、土耳其的不同作者,又往往风格殊异,海明威的朴实简劲及王尔德的风雅精警,可说是两个最具代表性的极端。就如一幅庞大繁复的拼图,要使细致的小块一一就位,各安其所,若非译者具有高深的学养,卓越的文才,则绝难成事。因此,余光中译品的幅度之大,并非常人可及,而从如此丰富的翻译经验归纳出来的理论,也就更显得字字珠玑,言出有据了。

二、翻译的态度与见解 余光中虽然一再谦称翻译只是自己"写作之馀的别业",但是他从事"别业"的态度却是十分认真与审慎的。翻译,在这位文坛巨子的心目当中,绝非微不足道的小技,而是传播文化的大道。在写于一九八五年的《翻译乃大道》一文中,余先生曾经剖白过:"我这一生对翻译的态度,是认真追求,而非逢场作戏。迄今我已译过十本书……。其实,我的'译绩'也不限于那十本书,因为在我的论文里,每逢引用英文的译文,几乎都是自己动手来译。" 7由此可见,翻译之于余光中,是一种持之以恒的工作,全神贯注的经营。 以广义来说,余光中认为创作本身也是一种"翻译",因为"作者要'翻译'自己的经验成文字",这经历跟译者"翻译"时的心路历程相仿。不过,作家创作时,须全心捕捉虚无缥缈的感受,将一纵即逝的灵感定型落实,其过程是由"混沌趋向明确,由芜杂趋向清纯", 8换句话说,创作式的"翻译"可说是无中生有,化虚为实;而译者的"翻译",却早已有范本在侧,任凭一己才情卓越,也无法如天马行空,恣意发挥。"不过,译者动心运笔之际,也不无与创作相通之处。" 9因为译者在原文的理解与译文的表达之间,在取舍辞藻、斟酌句序之际,还有极大的空间,足以调度驱遣,善加选择。因此,翻译与创作,在某一层意义上,是息息相关,彼此相通的。正因为如此,余光中认为翻译,尤其是文学翻译,是一门艺术,而非科学。 余光中的翻译艺术观,自然而然影响到他对翻译的认知与见解。他以为译事虽难,译程虽苦,但翻译本身仍然充满乐趣,妙处无穷。首先,从一个学者的立场来说,他认为要精读一部名著,翻译是最彻底的办法。这一点,许多学者兼译者都有同感。翻译《源氏物语》的林文月教授就说过:"翻译是我精读文章的最有效方法。经由翻译,我才能厘清懂得的部分与暧昧朦胧之处。因为必须在白纸上落下黑字,含混不得。" 10不但如此,余光中认为翻译还可以解忧,因为一旦开始译书,就好比让原作者神灵附体,译者自此跟伟大的心灵日夜相对,朝夕与共,两者在精神上的契合,超越时空,到了合二为一、无分彼此的地步,这种感情,极其净化,极其纯挚。余光中初译《梵谷传》,三十多万字的巨著,前后译了十一个月,那时的经历,十分动人:"那是我青年时代遭受重大挫折的一段日子。动手译书之初,我身心俱疲,自觉像一条起锚远征的破船,能不能抵达彼岸,毫无把握。不久,梵谷附灵在我的身上,成了我的"第二自己"(a1ter ego)。我暂时抛开目前的烦恼,去担梵谷之忧,去陪他下煤矿,割耳朵,住疯人院,自杀。梵谷死了,我的'第二自己'不再附身,但是'第一自己'却解除了烦忧,恢复了宁静。那真是一大自涤,无比净化。"11这就是艺术上所谓感情抒发(catharsis)的最佳写照。有趣的是,在此处,余光中提到附在自己身上的是梵谷的灵魂,而非原作者史东(Irving Stone)的灵魂,可能是因为原著是本传记体的小说,或小说体的传记,梵谷是笼罩全书的主角,性格鲜明,形象突出,而操笔写传的作者,虽然文笔流畅,节奏明快,他的个性,反而隐而不显了。译王尔德当然是另外一回事,这一遭,译者与原作者直接对话,互相较量:"王尔德写得眉飞色舞,我也译得眉开眼笑", 12能令译者动容的,自然不是剧中的主角任真,而是才思敏捷、下笔成趣的戏剧家了。翻译对译者的影响,并不限于翻译期间,往往还点点滴滴渗入译者的思维深处。一九七八年夏,余光中往北欧一行,途经巴黎,虽则匆勿一日,彷如过客,但竟然浮想联翩,在心中泛起梵谷的种种行状--"我想起了《梵谷传》巴黎的那一章,怎么译者自己都到了第五章里来了呢?" 13这种身历其境、心神俱醉的代入感,发生于重译《梵谷传》后一年,若非译者翻译时,曾经全力以赴,形同意创作,以作家敏锐的心灵、感性的笔触,捕捉洋溢原著的诗情,描绘含蕴其中的风貌,那书中的情景,又怎会如此触动心弦,重现眼前? 翻译固然可以令人解愁忘忧,乐在其中,但译者介于原著与译作之间,进退两难、兼顾不暇的苦楚,余光中也深有体会。有关翻译,他的妙喻极多,往往以寥寥数字把翻译的真谛一语道破。首先,他认为大翻译家都是"文学的媒婆",道行高,能力强,可将"两种并非一见钟情,甚至是冤家的文字,配成情投意合的一对佳偶。" 14其实,见诸坊间许多滥竽充数的劣译,这种禀赋特殊的"媒婆",恐怕少之又少。一般的"媒婆",只有乱点鸳鸯谱的能耐,手中撮合的尽是一对对同床异梦的怨偶,话不投机的冤家,真正能心意契合、灵犀相通的佳偶,简直是百中无一。因此,余光中又提出译者如巫师的比喻。他认为倘若原作者是神灵,那么译者就是巫师,"其任务是把神谕传给凡人。译者介于神人之间,既要通天意,又得说人话,真是'左右为巫难'。" 15就因为如此,译者不免疲于奔命,虽竭尽己能,仍然落得个两面不讨好的地步! 怎么样才能曲传"天意",尽道"人话"?换言之,真正上佳的译品,应该看来像翻译?抑或读来像创作?这就涉及翻译理论中历时已久、争执不下的关键问题了。提倡"直译"的译者,认为应尽量保持原著的异国情调;倡导"意译"的译者,却认为译文应读来如创作一般自然流畅,不著痕迹。其实,"直译"或"意译"的二分法,未免把翻译的进退两难 过分简化了。余光中提出鸠摩罗什"翻译为嚼饭喂人"的比喻,并转化为译文"生"与"烂"的问题。他说:"译文太迁就原文,可谓之'生',俗称直译;太迁就译文所属语言,可谓之'烂',俗称意译。" 16他认为理想的译文,既不能生,也不必烂,够熟就好。但是这种恰到好处的火候,又岂是初译者就能掌握到家的?观乎余光中,既有学者的尊严与自重,又有作家的才具与自信,因此,执笔翻译时,才不会顺从生硬刻板的直译,也不会仿效率性而为的意译。他更不屑如庞德一般,假翻译之名,行创作之责,把自己意欲抒发的诗情,改头换面,寄托在移植自异域的作品之中。余光中的翻译,一丝不苟,严谨审滇,短如一首诗,长至三十万言的宏篇巨构,都在体现出自己服膺的原则与信念。在翻译的领域中,余光中可说是位贯彻始终的理论家,身体力行的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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