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爱情诗的比较研究(何功杰:安徽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内容提要爱情是人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文艺作品的永恒主题。
本文从中外爱情诗的发展历史入题,探讨了中西方对待爱情的不同态度和不同的表达方式,并对中西爱情诗实例作出比较分析。
文章指出,中西爱情诗的异同是相对的,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也正是因为它们有某种共同之处,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读者才会彼此欣赏异国爱情诗关键词爱情诗比较象征传统背景爱情,是人类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文艺作品的永恒主题。
古今中外人们对爱情都怀有共同的心理与追求,这就是各个国家、各个民族人民都能彼此欣赏有关爱情主题的文艺作品的基础。
一篇题为《中国人不大喜欢爱情诗吗?》的文章(李贻荫,载《中国书商报》,1995年4月17日)提到,1965年英国企鹅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中国的《晚唐诗选》,译者A.C.Graham认为,中国古人很少写爱情诗;1982年,企鹅出版社又出版了另一位英国汉学家Dr.AnneBerrel英译的《玉台新咏》,使西方人感到愕然。
西方人对这部英译爱情诗的出版感到惊奇并不奇怪,因为据《中国翻译》1991年第2期裘克安译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各国代表作品丛书》一文介绍,中译英文艺作品被该组织秘书处收入丛书的28种中,没有一部爱情诗集,难怪给西方人留下了一个印象,仿佛中国人从来就不懂得爱情!《玉台新咏》是一部爱情诗的总汇,为南朝徐陵编选,成书于梁代,共10卷。
其实中国比这部诗集更早的还有2500年前的《诗经》,书中也收集了不少爱情诗,如卫风中的《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
”一方以木瓜传情,另一方以琼琚回意,朴素地写出了男女互敬的爱情。
又如卫风中的《静女》(附余冠英的译文): 静女其姝,幽静的姑娘撩人爱,俟我于城隅。
约我城角楼上来。
爱而不见, 暗里躲着逗人找,搔首踟蹰。
害我抓耳又挠腮。
静女其娈, 幽静的姑娘长得俏,贻我彤管。
送我一把红管草。
彤管有炜, 我爱红草颜色鲜,说(悦)怿女(汝)美。
我爱红草颜色好。
自牧归荑, 牧场嫩苇为我采,洵美且异。
我爱草儿美得怪。
匪女(非汝)之为美, 不是草儿美得怪,美人之贻。
打从美人手里来。
这是一首以物传情,相互约会的爱情诗,语调轻松,感情真切。
英国也有这种贻物传情的爱情诗,如本·琼生的《致塞丽娅》〔1〕:你若以目光向我祝酒,我会以目光表示谢酬;或只在杯中留个香吻,我宁愿不饮杯中之酒。
灵魂深处升起的干渴,多么盼望喝杯圣酒;但纵然是琼浆玉液,除了你的秋波其他不受。
我送给你一束玫瑰,与其说是表示敬意,不如说是送上一个心愿:愿那玫瑰永不枯萎;只要你对它呼吸一次,然后再把它送回;从此它会生长,我相信,散发的芬香不是它而是你。
贻赠玫瑰花表示爱情是西方人的传统。
玫瑰花作为爱情的象征,到彭斯(1759─1796)时已被大众认可,彭斯本人也写过一首烩炙人口的爱情诗《一朵红红的玫瑰》。
不过,和中国爱情诗的历史比较起来,英国爱情诗的出现,至少要迟一千多年。
中国的《诗经》大概成于公元前六世纪,而英国最早的诗歌《贝尔武夫》大约在公元十世纪,况且该诗是属于英雄史诗,并非爱情诗。
据英国《诺顿选集》介绍,英国最早的抒情诗(Lyrics)出现在12世纪左右。
当然爱情诗出现之晚,不等于说英国的爱情诗数量少。
有人把《英诗金库》(”TheGoldenTreasury”)和《唐诗三百首》作了一个比较,发现前者收的爱情诗比后者多得多;西方有一种用于专门写爱情题材的诗体,称之为“十四行体”(或“商赖体”,即“sonnet”的译音。
这种诗体的题材范围后来有所突破与扩大),中国却没有哪一种诗体是专门用于写爱情题材的。
莎士比亚的154首十四行诗几乎全部可以当成爱情诗来读;此外,英国的一些著名诗人,如莎士比亚,本·琼生,堂恩,马威尔,拜伦,雪莱,济慈,勃朗宁夫妇,丁尼生,罗塞蒂,艾略特等,他们的许多名作都是爱情诗。
人类爱情的发展经历了几个阶段。
在中国,据《周礼·地宫·媒氏》记载:“仲春三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
”那是一个两性关系自由开放的时代。
自两汉独尊儒术以后,封建礼教日益加强,两性之间的交往逐渐变得严格起来,一些受儒家思想影响较深的文学人士,则以“文以载道,诗以言志”为借口,蔑视文艺作品中的爱情题材,认为男人写诗,如果“儿女情多”,就是“风云气少”。
但人类的爱情毕竟是一个客观存在,即使到封建礼教强盛的唐代,象杜甫、李白这样的大诗人,也还是写下了不少爱情诗。
有些人以为,西方人的爱情观一直是开放的,甚至是不严肃的,其实不然。
就拿英国中世纪而言,其宗教约束力之强,禁欲主义之严,并不亚于中国的封建礼教之束缚。
鞭挞夏娃的堕落,颂扬圣母玛丽的纯洁,是英国文艺作品长期的题材之一。
中世纪被称之为“黑暗时代”,爱情也只能在黑暗中呻吟。
然而,尽管人类两性之爱情心理是共同的,但对爱情的态度,爱的表达方式,各个国家,各个民族之间确实存在差异,这是因为他们的民族传统、文化背景有差异,因此在文艺作品中表达的方式也不尽相同。
首先,就对爱情的态度而言,中国虽有“婚嫁乃人生终身大事”之说,但在封建社会里,婚嫁完毕,爱情也遂告终止。
但西方人则把爱情本身往往看得高于一切,即使身居牢笼,想的还是自己的爱人。
这里举理查德·勒夫莱斯(1618─1657)的《狱中致爱尔西娅》一诗为例(只录首尾两节):当爱神展开自由的羽翼在我重重的牢门内翱翔,把圣洁的爱尔西娅带到这里,扒着铁栅低声地倾诉衷肠;当我被她的乱发缠住,被她的双眸羁留,在空中纵情嬉戏的神物,也不如我自由。
……石头砌不成一座监狱,铁栅也编不就一个牢笼:清白无辜的思想正好在里面幽居,宛如隐士一样静居僻隅。
如果我在爱情上有了自由的意志,心灵也不受任何拘囿,唯有那高高遨游的天使,才能享受到这样的自由。
就表达爱情的内容而言,东西方诗歌也有差别。
中国诗歌写婚前热恋的少,写离愁别恨的多。
如宋代著名女诗人李清照,她和赵明诚是恩爱夫妻,赵明诚去世后,李清照写了一首悼亡诗《武陵春》,表达了她与丈夫生前的深厚爱情,读来凄婉感人: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在英诗中,表现对爱情的勇敢追求,强烈的爱慕是普遍的现象,如布朗宁夫人的《葡萄牙十四行诗》(二一)即为其中一例:请你再说一遍吧,说了还要说,就说你爱我。
哪怕你的话一再重复,如同布谷鸟之歌,不断唱着“布谷”。
要知道:如果没有布谷鸟之歌,就不会有完整的春天,身披绿袍,降临平原和山坡,树林和幽谷。
爱人啊,我在黑暗之中听出一个忧虑的心声;由于不安的折磨,我喊道:“再说一遍:你爱我!”谁会嫌星星太多,哪怕颗颗都在天上运行?谁嫌花太多,哪怕朵朵都为春天加冕?说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把银钟敲个不停!──亲爱的,只是别忘这一点:也要用沉默来爱我,用你的心灵。
(飞白译)伊丽莎白·巴莉特,即后来的勃朗宁夫人,少年时骑马跌伤了腿,就成了残废,不能出门,只好在家读书写诗,后来成了著名的女诗人。
当时勃朗宁的名声远不如她。
勃朗宁对她的诗很欣赏,就开始和她通信,讨论文学问题,直到两年后即1845年夏天的某一天两人才初次见面,彼此一见倾心,但是巴莉特虽是著名诗人,却不敢奢望爱情的幸福;当勃朗宁向她求婚时,她只是说:“你才33岁,且是成名的诗人,有许多年轻女人会爱慕你的!我已经39岁,而且残废……”。
但勃朗宁爱她的诗也爱她的人,真诚地追求她,这使得巴莉特很感动;由于精神得到安慰,加上治疗,她的腿疾好得很快,最后终于站了起来。
勃朗宁夫妇的爱情经历,在英国文学史上一直传为佳话。
《葡萄牙十四行诗》是伊丽莎白·巴莉特的爱情诗集,共44首,记录她对勃朗宁强烈的爱慕,忠贞的爱情。
此外,西方人很重人生的爱,重现实的爱,这类的诗歌很多。
这里仅举英国17世纪罗伯特·赫里克一诗为例: 趁早吧,快采摘那玫瑰花苞;时间老人永在飞翔;同一朵花儿今天还在微笑,明天就要枯萎死亡。
这旭日,空中华灯一盏,总是在冉冉升高,万里行程很快就要走完,日近西沉黄昏到。
人生最美好的是妙龄韶华,这时青春热血在燃烧;虚度了,往后就是每况愈下,青春美景再也难寻找。
因此,别害臊,享用你的妙龄时光吧,趁早和你的意中人结婚;因为一旦失去了最美妙的时光,你或许永远要感到悔恨。
(《致妙龄少女·莫误青春》)这首诗以其开首名句脍炙人口,其主题与意境与我国唐代流行歌词《金缕衣》中的“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极为相似,它从一个角度反映了17世纪“骑士派”诗人的处世哲学,也反映了“青春易逝,爱在今朝”的爱情观。
诗人为了强调这种爱情观,把时间对爱情的影响描写到可怕的地步,这对少女是一种蛊惑,也是一种威胁。
中西诗歌的另一个显著不同点是:中国爱情诗歌表现得含蓄、婉转、迂回曲折,欲语还休;而西方诗大都是表现得坦率、透明,有时甚至直言不讳。
先读两首唐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李昌绪《春怨》)这首诗反映了妻子怀念远征的丈夫,但诗人并未一语道破,而是描写客观,寄托内情,婉约曲折。
对彼此的爱情不著一字,但思念之意尽在其中。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呤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李商隐《无题》)这首诗写离情别恨,诗中也没有直接写一个“爱”字,连题目也不标明;但一“晓”一“夜”,暗示着思念之切;“春蚕到死”和“蜡炬成灰”倾吐出了忠贞不渝、生死与共的坚贞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