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有名”而显“无名”——从《老子》首章看老子之道论(一)
《老子》,言“道”之书。
其书八十一章,以首章论“道”最为全面,其余论“道”各章,则往往各取不同的角度。
故首章论“道”,乃言其宗旨,实有统领全书之意义。
明其首章之义,则于老子精神,思过半矣。
今取此章,试作诠解,窃期窥其全豹之一斑。
一章全文如下: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此章提出了几个概念:道、无名、有名、观。
而“观”这一概念,实是把握此章义理之枢纽。
由“观”见“无名”与“有名”之统一,由此无名与有名之统一见道之本真,此为理解本章之要。
道本为整体,不可说。
然其必即名言而显。
名言所显者,为道之迹。
道无处不显,然执于名迹,则失其真诠矣。
“无名”,指道而言。
四十一章:“道隐无名”,三十二章:“道常无名”,是其证。
“始”与“母”,互文见义。
二者是统一的,指本原而言。
五十二章:“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
”是其证。
无名本无迹,然非离其迹者。
故曰“有名,万物之母”。
有名有迹以应事,故万物之本始必显于有名。
无名、有名之本始义,要由“观”而见。
故有“观妙”、“观徼”之说。
“常
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注家多以“常无”、“常有”断句。
帛书本作“恒无欲也,以观其眇”(甲本),三十四章论道亦说:“常无欲,可名于小”(今本)。
足以证明以“常无欲”、“常有欲”断句是对的。
“无名”、“有名”与“无欲”、“有欲”是紧密相关的。
三十七章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
”是一章的一个注脚。
就是说,做到“无欲”,那“无名之朴”才能对人显现出来。
也就是通过“观”以达道。
如何“观”?这观,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静观,它所表现的,是从人的修养、修炼而转出的生命智慧。
此章把“观”与“欲”联系起来讲,就是这个意思。
无欲、有欲,非单指欲望而言。
“常无欲”,亦非一般地排除欲望。
“常无欲”,实质上就是“无知无欲”。
三章说:“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
”自然物之“欲”,甚少而恒定不变,食草动物只能食草,食肉动物只能食肉,麋鹿食荐,蝍蛆甘带,狗改不了吃屎。
人却不同,“物与欲相持而长”(荀子语),其欲望花样翻新,靡有穷极。
原因即在其有“知”以作分别。
故老子以“知”与“欲”相连属。
人心之乱,以其多欲。
而欲之多以至于脱离自然的轨道,悉由于”智”。
而此“智”或“知”所作的分别,亦非指实然义的区分,而是一种虚妄的价值分别。
事物有实然性的差别,如高和低、长和短,这是一棵树,那是一头牛之类,这是自然真实的差别。
人的理智,又同时能于此自然的差异之上,妄作价值高下的区别,如人的“自师其心”、“自贵而相贱”、“名实未亏而
喜怒为用”(庄子语)之类者是。
人之矜尚之情由此而生,物我之对峙由此而起,由是其心外倾,心为物役,背离人的自然真性。
故三章所说“常使民无知无欲”,应为“常无欲”之全面的说法。
所谓“常无欲”或“无知无欲”,就是老子所说的“敦兮其若朴”(十五章),混沌不分的婴儿状态。
常无欲或无知无欲,即类于婴儿之混沌,此非无冲动欲求,惟其不作分别,其欲求与冲动完全处于自然的表现。
在此状态中,人所达到的,即一未作分别的“无名之朴”。
“常无欲,以观其妙”,所观者,即此自然真实的“无名”之境。
这“观”,即一直观。
“道”,乃在此身心、知情合一的直观中所显现的整体性。
“妙”,既标示道为“无名”、不可言说之极,又标示“观”者对这种物我一体之意趣的受用、感受。
然而,道的“无名”非无差别的一片混沌。
“常有欲,以观其徼”,“徼”即边、边界、分际。
物有自然的分际,道亦有自然的分际和条理。
“常有欲”与“常无欲”相对而言。
“常无欲”即“无知无欲”。
“无知”,并不是要否定“知”,消解掉人的“知”所带来的虚妄的价值分别,“知”所给出的,便是存在本然的实相。
所以,与“常无欲”相对而言,“常有欲”实强调了人的理性方面的规定。
“观其妙”不是冥然无知觉。
此有类于艺术的欣赏。
欣赏者不是旁观者,他要心与物冥,全身心地投入,方能“观其妙”。
但欣赏又必以一定的间距感为前提,其中亦须有“观徼”的作用。
所以,“观”是入乎其中,而又超乎其外。
在观者与被观者的内涵间距感的互动和张力关系中,才能有“观其妙”的作用。
观“道”,既是自觉,又是体证。
《中庸》所谓“诚则明,明则诚”之义,可取资说明。
从这“观”的意义说,道的“朴”或“无名”,必显现为“有名”。
无名与有名非两事,乃一体之两面。
不过,需要强调的是,老子所言“名”或“有名”,非仅指逻辑性的概念而言,这“名”,本质上是人文和价值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