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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第五讲(一)

读书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第五讲(一)
§第五讲道家玄理之性格§
(一)
上次我们讨论了儒家,这次来讨论道家。

道家的兴起及系统的性格决定于以前所讲的诸子起源问题,即针对周文疲弊而发。

在此种概观之下,我们现在正式讲道家的内在义理。

第一步先问「道」的观念如何了解?道家提出的「无」如何了解?再进一步了解无和有的关系,道家如何讲「有」?第三步了解无与有和「物」之关系如何?由这三层了解可以把道家玄理的性格全部展示出来。

假定有人问:老子所讲的无是什么意义的无?应如何答复?这就需要对中国的文化生命和所发出的智慧有相当的理解才行。

在这个文化背景下表现出来的智慧就和在希腊的背景下所表现出来的智慧、思路不同,和印度的也不一样。

因此要扣紧文化生命讲,凭空讲就不切,而且对于其观念决不能有相应的了解。

现在一代的年轻人的头脑渐渐都变成横剖面的,纵贯的文化背景、文化生命的意识亦渐渐变淡薄了,但对这种问题就需要纵的态度。

生命严格说不只是横剖面地挂搭在现在的时空中,若只是那样,生命就没有意义;一定还要有纵贯线,因此有生长、觉悟过程。

所谓觉悟,就是要把人的纵贯线唤醒,这才是生命的扩大。

横断面的扩大要保得住、要有意义,得靠纵贯的扩大才行,那才是真正的扩大。

所以不能将生命只限制在眼前时间的这一瞬、空间的这一点。

一旦横切,人就什么也没有了。

现在的年轻人渐渐地横断面的意识特别强,或表讲现
得特别明显,这样,纵贯的线索就连不起来了,因此没有文化生命,不了解文化背景,因而也就不了解这套智慧之根源、性格以及其在人生中的作用。

横断面的观念较容易了解,亦容易表达,可是这也是现代文明最大的症结。

大家要由纵贯线的文化背景来了解老子的无为何在战国时代出现。

凡是这种问题都有永恒性,凡真理都有真理的普遍性。

不要以为那是两千年前的,现在没有用了。

现在的状况还是个战国时代。

中国的古代文化发展至春秋战国时代为最高峰。

照史宾格勒(Spengler)讲,每个民族都有个「十九世纪」,这「十九世纪」是象征的意义,譬如春秋战国就是个十九世纪。

按照史宾格勒的「文化断灭论」,一个民族只能有一个十九世纪,只开一次花,希腊、罗马、近代文明都是如此,开过就衰了、完了。

所以做那部书名曰The Decline of the west (西方的没落)。

西方人依据其西方的文化发展史,容易有此看法。

兴衰在中国无所谓,有兴必有衰,是波浪式的连续(contiunity),生生不息,永远螺旋式地往前进。

假定站在自然生命、生物生命的立场来讲,确是只开一次花。

但文化生命不如此,它可以从自然生命跳上来找一个超越的根据来润泽提撕我们的自然生命,这样就可以永远持续下去,这就不是文化的断灭论。

十九世纪可以有,而且可以无穷地出现,这只有靠纵贯的意识才能了解、才能把握。

那么你看道家的「无」是对何而发呢?如何了解无这个观念「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四十章),无就是没有(nothing, nothingness)。

无这个观念若是当作一个逻辑概念成存有论的概念看,在西方哲学中也有,但那是完全不同的讲法。

假定你了解了老子的文化背景,就该知道无是简单化地总持的说法,他直接提出的原是「无为」。

「无为」对着「有为」而发,老子反对有为,为什么呢?这就由于他的特殊机缘(particuIar occasion)而然,要扣紧「对周文疲弊而发」这句话来了解。

有为就是造作。

照道家看,一有造作就「不自然、不自在」就有虚伪。

造作很像英文的artificial,人工造作。

无为主要就是对此而发。

他的特殊机缘是周文罢弊。

周公所造的礼乐典章制度,到春秋战国时代,贵族的生命堕落腐败,都只成了空架了,
是窒息我们生命的桎梏。

因此周文的礼乐典章制度都成了外在的(external),或形式的(formal),如此没有真生命的礼乐就是造作的、虚伪的、外在的、形式化的,这些联想统统出现。

任何礼节仪式,假定你一眼看它是外在的,那么它完全就是个没有用的空架子。

只有外在的、在我们生命中没有根的、不能内在化的,才可以束缚我们;若是从生命发出来的,就不是束缚。

道家就是这样把周文看成束缚桎梏,因为凡是外在的、形式的空架子,都是属于造作有为的东西,对我们生命的自由自在而言都是束缚,在这个情形之下,老子才提出「无为」这个观念来。

无为是高度精神生活的境界,不是不动。

西方人或一般译者把它译成inaction(不动),这是完全失指的。

讲无为就函着讲自然。

道家所说的「自然」,不是我们现在所谓自然世界的自然,也不是西方所说的自然主义Naturalism。

自然主义和唯物论相近,就是一种唯物主义。

指的是自然科学所对的自然世界,自然科学研究的都是物理现象,所指的自然是物理世界的自然。

就西方宗教讲,自然是被造物Creature,被上帝所创造的有限物属于自然,上帝是超自然super-nature,自然和超自然相对反。

道家的自然是个精神生活上的观念,就是自由自在、自己如此,无所依靠。

我们现在只知道那借用中国老名词来翻译西方的概念这个「自然」之意义,而我们原来本有的「自然」一词之意义倒忘掉了,这中间有个曲折需要拆开,要返归到目己原有的意义上来。

道家讲的自然就是自由自在、自己如此,就是无所依靠、精神独立。

精神独立才能算自然,所以是很超越的境界。

西方人所讲的自然界中的现象,严格讲都是他然、待他而然、依靠旁的东西而如此。

自然界的现象都在因果关系里面,你靠我我靠你,这正好是不自然不自在,而是有所依待。

所以庄子讲逍遥、无待。

现实上那有无待妮?例如坐要依待椅子,肚子饿了要吃面包,这都属于西方人所说的自然现象。

道家老庄所说的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它就是自己如此,就是无待。

所以讲无为函着自然这个观念,马上就显出它的意义之特殊。

它针对周文疲弊这个特殊机缘而发,把周文看成是形式的外在的,所以向往自由自在,就一定要把这些虚伪造作统统去掉,由此
而解放解脱出来,才是自然。

自然是从现实上有所依待而然反上来的一个层次上的话。

道家就在这个意思上讲无为。

从无为再普遍化、抽象化而提炼成「无」。

无首先当动词看,它所否定的就是有依待、虚伪、造作、外在、形式的东西,而往上度显出一个无为的境界来,这当然就要高一层。

所以一开始,「无」不是个存有论的概念(ontological concept),而是个实践、生活上的观念,这是个人生的问题,不是知解的形而上学之间题。

人生的问题广义说都是practical,「无」是个实践上的观念,这样不就很容易懂吗?因为在春秋战国时代文化出了问题,道家一眼看到把我们的生命落在虚伪造作上是个最大的不自在,人天天疲于奔命,疲于虚伪形式的空架子中,非常的痛苦。

基督教首出的观念是原罪original sin,佛教首出的观念是业识(Karmar),是无明;道家首出的观念,不必讲得那么远,只讲眼前就可以,它首出的观念就是「造作」。

虚伪造作最使得人不自由自在,道家对此有真切的感受,所谓存在的感受(existential susceptibility)。

从这里开始可以说到原罪,也可以说到业识,不管罪恶多么深也还是这个问题。

一个人能够像道家所说的,一切言论行动好像行云流水那么样的自由自在,这需要很大的工夫,这是很高的境界。

所谓成熟、炉火纯青的时候才有这点味道,可见需要很大的工夫,可见人生在此是很麻烦的。

譬如说「矜持」这个观念。

儒家也讲矜持,理学家谢上蔡一生做工夫就在化掉这个矜字,可见很难。

矜持就是造作不自在,谁能免除矜持呢?这是任何人随时都感到头疼的现象。

就像佛教的去无明一样,到成佛时才能去无明。

道家以为不必说得这么玄远,只说矜字就可以了,把矜完全去掉就是圣人,不是一样吗?就道家讲,矜就是造作不自然,能把它化掉就是真人。

从真人这个层次讲无、讲自然,所以是个生活实践上的观念。

道家向往的是真人authentic man,真实不假的人才是真正的人。

我们人生、人的存在,都多少有虚假不真的成份,好像假钻石是人造品。

道家对此感受非常强,从这里就讲出一大套道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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