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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文化与民族性

俄罗斯文化与民族性芦笛在不列颠空战期间,丘吉尔在国会发表演说,留下了世代传颂的名言:“在人类冲突的战场上,从未有过这么多的人欠了这么少的人这么多的情。

”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列颠空战是在英国上空争夺制空权的战争。

如果德国空军摧毁英国空军,则千军万马就要跨过海洋,去解放宝岛,而英国根本抵挡不住。

因此,全民的一线生机,就系在一小撮空军儿郎身上。

这种先例在历史上还从未有过。

我看俄罗斯文化也就是这么回事,从未见过哪个别的文盲国家靠一小撮贵族创造出一种如此精致绝伦的文化来,以致它掩盖了无边的茫茫大荒,造成了普遍错觉,使得人们普遍认为俄国是个文明国家,却不知道真实俄国其实有两个:橱窗俄国与农村俄国,而一般人只看见了橱窗里的那个。

十月革命前的俄国,是一个穷兵黩武、扩张成性的帝国主义国家,但它同时也是典型的一穷二白的泥足巨人,无论是政治、经济、工业、科技、文化艺术等各方面都极度落后。

它是一个为肤浅西化包装起来的原始农业国,资本主义从未有过充分发展的机会。

绝大部分俄国人民是文盲农民,实行的是一种无比原始古老落后的生活方式。

为中国读者熟知的俄罗斯文化完全是从西方断断续续引进的,基本属于占人口比例极小的贵族。

俄罗斯的文化巨人诸如格林卡、普希金、莱蒙托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人都是从小接受欧化教育的贵族,他们的作品与俄国平民实在没什么相干,并不为文盲大众理解和欣赏,这是连列宁都承认的。

这和中国都还是两回事,中国的文化基本还是平民而非贵族创造的。

这种本质上是舶来的俄罗斯文化,虽然达到了令人炫目的高度,但在时间、空间和人口上的分布都极度不均,可以说基本上是一种移植文化,虽然受到原始野蛮的草根文化的浸润和影响(详见下),但并不曾深入宿主庞大的躯体深处。

在时间维度上,俄国文化精品都是19世纪创作出来的,此前是一片蛮荒,俄国人的“古典作品”其实是近代作品。

在空间维度上,革命前的俄国也就只有彼得堡、莫斯科、基辅几个文化中心,除此之外则是一片荒野。

即使是在那几个文化中心,文化也只集中在一小撮人身上,与广大百姓毫不相干。

真实的俄罗斯人的生活,还是《静静的顿河》、《顿河故事》上描写的那些野兽风情,其中公公强奸儿媳成了生活常规。

这种奇特的文化风景,很像我国后来搞的“橱窗文化”,亦即只开放北京、上海等地供好奇的外宾窥视,让他们看到与内地大众毫不相干的幸福生活。

虽然沙皇并未有意这么做,然而为大众熟悉的俄罗斯文化实际上就是一种橱窗文化。

革命前的俄国,是一个作了浅表西化镀金的实行亚细亚生产方式原始农业国。

人们常常只看到表面上那熠熠生辉的欧洲文化金层,却没看见那薄薄的金层遮盖的原始落后野蛮的胚子。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橱窗里的摆设实在太精美。

令人难以思议的是,在极短的时段和极有限的空间中,俄国的大师们却创造出了一系列不逊于欧洲任何一个大师的杰作。

中国读者为之神迷心醉之余,常常误以为俄国是一个文化发达的国家。

这说来也不足为奇。

就连西方左派(liberals)都还以为北京“四季青人民公社”社员们的幸福生活代表了全国农民,何况是没到过俄国的中国读者们?他们不知道,其实他们若真是熟悉俄罗斯文化,光看看俄国大画家列宾笔下描绘的俄罗斯风情,便不难看出那国家是何等贫穷、落后与野蛮:列宾: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列宾:查巴罗伊哥萨克给土耳其苏丹写回信我党领袖张国焘1922年去俄国时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说:“最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一般俄国人,不管他他们抱有那一种的思想,都不免带有旧的习气。

他们衣衫褴褛、不讲卫生的习惯、说话没有礼貌的粗犷态度,都与落后地区的民族情况相似,在革命后似乎并没有甚么改进。

有些自命为俄国的文明人,往往讪笑中国人的迂缓习性。

其实,俄国人的习性也一样遇事都‘慢慢的’。

……以守秩序这一点而论,例如排队去取开水等,俄国人比中国一般人乱糟糟的情形要好些;可是爱收小费与作威作福的状态却不亚于中国的一般胥吏。

”(1)他还是只在相对发达的铁路沿线上观察,俄国人的野蛮习性仍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第一印象。

如果他能深入俄国内地农村去考察,只怕更要大吃一惊。

实际上,熔铸了俄罗斯民族性格的,与其说是橱窗俄国里的精美摆设,莫如说是农村俄国那独一无二的草根文化——圣愚文化。

所谓“圣愚”,俄文为“юродивый”,英文维基百科翻译为“Foolishness for Christ”,中文意为“为基督而犯傻”;美国学者汤普逊(Ewa M. Thompson)译为“Holy fool”,意为“神圣的傻子”。

据学者考证,它产生于11世纪基辅罗斯时代,盛行于16-17世纪。

美国学者汤普逊认为它来源于东方的萨满教,但俄国和西方的大多数历史学家及社会学家则认为它来源于拜占庭的愚人传统,随东正教的传入而产生(2)。

论行为怪诞反常,圣愚们有点像中国晋朝的“竹林七贤”,但与后者不同的,一是出身背景截然不同,二是有着浓厚的宗教背景。

圣愚们多是文盲,衣衫褴褛肮脏,到处流浪,喜欢在教堂、集市等人多之处发疯发癫,狂呼乱叫,胡言乱语,发出预言,甚至咒骂行人或看客。

这些怪物却普遍受到社会尊崇,既被视为基督教的先知加苦修士,又被视为神巫,具有通神的神秘法力,能未卜先知,预言未来,并为人禳灾治病。

下文将要讲到的拉斯普丁就是这样一个圣愚。

这种现象在落后愚昧社会中并不鲜见,罕见的是,这种隐形的草根文化竟然深深渗透到社会各阶层中,反映在俄罗斯文学、绘画等各个艺术领域里,构成了俄罗斯人的精神世界中密不可分的一部份,甚至影响了俄罗斯的民族性格的形成。

近年来,俄罗斯独特的圣愚文化以及它对俄罗斯民族性格与心态的影响,日益引起中外学者的关注。

美国学者汤普逊认为,圣愚的行为包括了五组“二律背反”概念:智慧-愚蠢,纯洁-污秽,传统-无根,温顺-强横,崇敬-嘲讽(3)。

这意思是说,圣愚大智若愚;外表污秽,内心纯洁,即使是行为不检,酗酒纵欲,仍然可以被人视为圣洁;他们代表着俄国文化的传统,却又居于体制外,到处流浪,因而无根;他们既谦卑温顺,却又对其讨厌的人强横粗鲁;人们对圣愚既崇敬又嘲讽。

而这恰是俄罗斯的民族性格。

俄罗斯哲学家别尔嘉耶夫观察到:“在俄罗斯民众的身上可以发现诸多矛盾的特性:专制理念、膨胀的国家意识,和无政府主义、恣意妄为;残酷、暴力倾向,和善良、人性、温和;信奉礼仪,和寻求真理;个人主义、敏锐的个性意识,和无个性的集体主义;民族主义、自我吹嘘,和普济主义、全人类理念;末世—弥赛亚宗教观,和表面的虔诚;对上帝的寻求,和战斗的无神论;谦逊和放肆;奴性和反抗。

”(4)类似地,俄国作家什缅廖夫观察到,俄国人理解的“慷慨”可以是喜欢走极端的意思。

这种喜欢走极端(“要么全有,要么全无”)的倾向、完美主义、缺乏克制的倾向被传统归结为俄国人最突出的特点,并常被人们提起。

两位俄国学者研究成语表达时注意到,俄语有一种所谓“离心排斥”现象,而走极端或是缺乏克制是唯一能把表面上完全不能调和的品格统一在一起的东西(5)。

因此,多位作者都注意到俄罗斯民族性格与圣愚行为的高度一致性,从而认为俄罗斯民族性格中的矛盾性、极端性、非理性、神秘主义、无政府精神、崇信暴力、对彼岸世界的追求、对苦难的独特态度等,都与圣愚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还从俄罗斯大师们创造的多个文学角色中证认了圣愚的形象,其中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著《白痴》的主角梅什金公爵(6)。

这些说法都很有见地,然而窃以为,圣愚文化最严重的恶果,还是它哺育出了俄国知识份子一种畸形的“辩证道德观”。

如前所述,在那些“神圣的疯子傻子”的身上,愚蠢和智慧、丑恶骯脏和美好圣洁、谦卑与横暴、忠于传统与背弃社会人伦等一系列彼此背反的品德,都“和谐地统一”在同一个人身上。

习惯了这种吊诡现象的俄国人,自然会发展出一种独特的价值观,亦即把罪孽视为美德,把杀戮当成催生,把破坏视为建设,把自虐视为牺牲,把苦难视为洗礼……。

一言以蔽之,它在俄国人民特别是知识份子中发展出一种“马蹄铁现象”,亦即把道德的两极奇特地扭曲在一起,使得俄国知识份子们倾向于把文明世界认为是邪恶的行为神圣化,使之化为宗教式美德,变成他们个人的崇高的良心追求。

这种奇特的道德观良心观再与俄国文化中固有的普济主义与全人类理念结合起来,便不难发展为后来的“共产主义道德观”。

以此透视俄罗斯文学,则不难明白俄罗斯文化与俄罗斯性格之间的“二律背反”,亦即知识份子极度敏锐的良心与令人瞠目结舌的全民残暴之间的强烈反差。

一位网人曾引用恰达耶夫《哲学书简》上对俄罗斯民族的批判,认为俄罗斯知识份子深具自省意识,说明这样的民族已经开始脱离野蛮,走向文明。

他这话说出了我青年时代的一个困惑:为什么这样一个知识份子深具自省意识的民族,还会堕为世界上最邪恶的民族,给人类造成了史无前例的灾难呢?熟悉俄罗斯文学的读者都知道,它最大的特点,是作者无比敏锐的良心与深重的社会责任感,尤以托尔斯泰为然。

托尔斯泰深受卢梭《忏悔录》的影响(他曾称卢梭为“18世纪欧洲的良心”)。

他创作的主人公列文与聂赫留道夫都有自己的影子,都时时在内心无情地剖析自己,并把内心深处的每个骯脏念头公诸于世,似乎有一种内心的煎熬逼迫他们这么做。

列文曾在婚后把自己的日记交给吉蒂,后者读后无比震惊与困惑。

她满面泪痕地把日记交还给列文,说她不需要知道这些,请他不要再用这种事困扰她。

在《童年•少年•青年》中,托尔斯泰甚至在亲人去世的时刻也忘不了剖析自己,尖刻地指出自己即使在那种时刻,仍然怕在别人眼中显得不够沉痛,因此就连他的悲伤也有虚伪的成份!这种内省,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手上,便成了一种心理分析。

陀氏的书似乎可以视为心理分析的病例记录,早在佛洛依德之前便开创了精神分析的先河。

透过《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罪与罚》、《死屋手记》、《地下室手记》、《白痴》等巨著中那难以穿透的凄凉、绝望、阴郁与沉重,读者不难感受到他那为苦难磨锐了的良心与无比沉重的道德感,以及对一个健康的社会与人群的曲折的畸形的渴望。

总而言之,在我看来,俄罗斯文学似乎可以称为“良心文学”,其共同特点是作家们对俄罗斯苦难的感同身受的敏锐,对建立一种更干净、更纯洁、更道德的生活方式的热望,对道德原则的执着,对功利的鄙弃,以及理想主义的近乎偏执的反复表现。

大师们风格不同,描写对象各异,然而都有着一种得到群体救赎的共同的执着的理想,透出了基督教的浓烈气息。

事实上,《白痴》的主角梅什金身上就颇有些耶稣基督的气息,而且或多或少都流露了对革命的朦胧企盼。

作为一个整体,俄国文学家们表达的不光是现实的丑恶,更集体诉说了对一种乌托邦生活方式的渴望。

这理想生活方式在道德上是绝对纯净的,与世俗功利彻底绝缘。

俄罗斯的“良心文学”在世界文学史中是一种很独特的现象,也是俄罗斯文学有别于19世纪所谓“批判现实主义”其他巨著的明显特征。

无论是法国还是英国的大师们留下的巨著,都缺乏那种独特的俄国“良心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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