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重证明法”的提出与王国维学术思想的转变在近代学术史上,王国维先生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尤其是在学术范式转移上,更是开一代风气之先。
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不仅在能承继先哲将坠之业,为其话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
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示来者以规则也。
”王氏在经史研究中所总结、运用的“二重证据法”即为此方面的代表,对学术界影响深远。
然而对“二重证据法”提出的时间,学者多认为是他1925年在清华研究院的讲义《古史新证》中始提出,是对此前研治经史之学的理论总结,并由此论其前后学术思想的发展脉络。
笔者在读王氏早年著作时发现,早在1913年夏间,他已明确提出“二重证明法”,且对之有较充分的论述,但其出发点似与《古史新证》不同,因而对其学术转向的原因及在经史研究方面以“二重证据法”为表征的治学理念、方法有必要加以重新认识。
1王国维曾将有清一代学术总结为“三变”:“国初一变也,乾嘉一变也,道咸已降一变也。
顺康之世,天造草昧,学者多胜国遗老,离丧乱之后,志在经世,故多为致用之学。
求之经史,得其本原,一扫明代苟且破碎之习,而实学以兴。
雍乾以后,纪纲既张,天下大定,士大夫得肆意稽古,不复视为经世之具,而经史小学专门之业兴焉。
道咸已降,涂辙稍变,言经者及今文,考史者兼辽金元,治地理者逮四裔,务为前人所不为,虽承乾嘉专门之学,然亦睹世变,有国初诸老经世之志。
故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已降之学新。
”对于清代“学术”与“经世”的关系,王氏概括得简洁而确实,考查其治学亦宜从此处入手。
道咸已降,清朝社会危机及民族危机日益加剧,“乾嘉专门之学”(亦称考据学)在达到高峰的同时也出现自身无法克服的“流弊与缺失”,更因其不能应对现实危机,有“经世之志”的今文经学渐代之而兴。
今文经学家返求诸六经,藉“复古”以求“改革”。
其“返求圣经的运动最后结果是宣称所有古文经都迷失了孔子的本意,这个破坏性很大的运动,由刘逢禄之分解《左传》,魏源之割裂《诗》、《书》,龚自珍之欲写定群经,寝假廖平、康有为断然宣称所有古文经具为刘歆所伪,一举否定古文经的信史性,藉此复兴今文经学,以便重新揭露孔子之微言大义”。
尤其是康有为、梁启超,“把西学与孔子的微言大义结合起来”,以之为“戊戌变法”的理论根据,对当时社会与学术界都造成了极大的震动。
清季民初保守派学者叶德辉就说:“数年以来,康、梁倡为伪经改制、平等民权之说,于是六经去其大半,而学不必一年而成,民无论愚智,人人得可申其权,可以犯上作乱。
”陈寅恪也说:“襄因家世因缘,获闻光绪京朝胜流之绪论。
其时学术风气,治学颇尚《公羊春秋》……后来今文公羊之学递演为改制疑古,流风所被,与近四十年间变幻之政治,浪漫之文学,殊有联系。
此稍习国闻之士所能知者也。
”王国维生活于清末民初,深切感受到今文经学家“改制疑古”之风,因而在1905年特别强调:“学术之所争,只有是非真伪之别耳,于是非真伪之别外而以国家、人种、宗教之见杂之,则以学术为一手段,而非以为目的也。
未有不视学术为一目的而能发达者,学术之发达存于其独立而已。
”“以国家、人种、宗教之见杂之”的学术自是针对提倡“保国、保教、保种”的康梁今文经学而发的。
王氏于1911年清亡东渡日本后转治经史之学,并于1913年夏提出“二重证明法”,或为狩野直喜所说的“要改革中国经学研究”的理论阐述,当即针对今文经学对社会尤其是学术界所造成的极大冲击而发。
在转向经史之学前,王国维治学已有数变。
早岁参加科举,后转治哲学、文学,东渡日本后始渐转向经史之学。
其“治学之方法,视并世诸家有特具之优长,即历史眼光之敏锐是也。
其治一学,必核算过去之成就,以明现在所处之地位,而定将来之途径”。
对于王氏转向经史之学的原因,学者多从罗振玉劝导说。
这一点不容否认,且其在治学方面受罗氏影响较大,但并不能以此掩盖王氏自己独立的学术追求。
据同为“海宁四子”且与王氏关系甚好的陈守谦回忆:“当年少气盛时,以为两人必当有所树立。
”“有所树立”是王氏一生的学术追求与寄托,研治哲学因不能“自立一新系统、自创一新哲学”而转向文学;研治文学也务在“创获”。
其转向经史之学,也务在“有所树立”。
1927年狩野直喜回忆道:“我觉得来京都以后,王君的学问有些变化。
也就是说,他好像重新转向中国的经学,要树立新的见地。
可能他想改革中国经学研究。
”1913年11月,王氏致缪荃孙信中即说:“今年发温经之兴,将三礼圈点一过。
”与狩野直喜所说相合。
1921年王氏自编的二十卷《观堂集林》“艺林”占了八卷,亦可见其对经学的重视。
王氏这种学术转向还与其经世之心密切相关。
早在1899年所作《(东洋史要)序》中,王氏认为:“东方诸国,所以有现时之社会状态者,皆一一有其所由然,不可不察也。
故欲解释现时之社会状态,则研究东洋史其要也。
……余尤愿读是书者,就历史上诸般之关系,以解释东方诸国现时之社会状态,使毋失为科学之研究,乃可贵耳。
”1912年8月17日所作《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诗中说:“我亦半生苦泛滥,异同坚百随所攻。
多更忧患阅陵谷,始知斯道齐衡嵩。
……坐待归来振疲俗,毋令后世羞儒生。
”“陵谷”指辛亥革命,“斯道”即其所治经史之学。
王氏对狩野直喜期以“振疲俗”、“毋令后世羞儒生”,其所指“疲俗”似为道咸以降“攻伪疑古”的学界风气,在王氏内心也或有自期、自励的因素。
而这又与罗振玉的劝导分不开。
东渡不久,罗氏曾劝王国维“专研国学,而先于小学训诂植其基”,并与他谈论“学术得失,谓尼山之学在信古,今人则信今而疑古。
国朝学者疑《古文尚书》、疑《尚书孔注》、疑《家语》,所疑固未尝不当,及大名崔氏著《考信录》,则多疑所不必疑,至今晚近变本加厉,至谓诸经皆出伪造。
……方今世论益歧,三千年之教泽不绝如线,非矫枉不能反经,上生今日,万事无可为,欲拯此横流,舍反经信古末由也”。
学者或以为罗氏所言与当时学术趋势实不符,或以为乃后来受古史辨派影响。
然而这与晚清以来得到极大发展的“攻伪疑古”的今文经学密切相关,又可与1913年夏王氏所撰《明堂庙寝通考》初稿相印证。
且在 1923年代罗振玉所作《观堂集林》序中也说:“君尝谓今之学者于古之制度、文物、学说无不疑,独不肯自疑其立说之根据。
呜呼,味君此言,可以知君二十年中学问变化之故矣。
君今年四十有七,百里之涂,行尚未半。
自兹以往,固将揖伏生、申公而与之同游,非徒比肩程吴而已。
”王氏以传《诗》、《书》的申公、伏生自期,更可见其“振疲俗”的用世之心。
然而其经世之心非直接为政治服务如康有为者,而是于学问上作“科学之研究”,也就是陈寅恪所说的“承继先哲将坠之业”,并“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
那么,王氏将在何处“承继”、“开拓”“先哲将坠之业”?在经史、小学尤其是经学方面。
前面已谈到,王氏对今文经学家“以国家、人种、宗教之见杂之”而求“托古改制”极为不满,辛亥后更感“多更忧患阅陵谷”,天下道术将坠,何以挽救之?这是当时不少学者共同具有的焦虑心理,因而保“国粹”、倡“国学”随之而兴,王氏与罗振玉也参与其中,出版《国学丛刊》。
但在东渡之前,王氏尚致力于哲学、文学。
这固与其忧世用世之心相关,而认清自己所要“承继”、“开拓”的“学术之区宇”以寄托“有所树立”的学术追求更是其学术转向的关键因素。
东渡之后,尽阅罗振玉“大云书库藏书五十万卷,古器物铭识拓本数千通,古彝器及他古器物千余品”,并与“海内外学者移书论学”。
与当时海内外著名学者的论学及尽阅罗氏大量书籍尤其是古物藏品,使王国维清楚地认识到要改革中国经学研究”的方向,“二重证明法”的提出或即其理论上的阐述。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王国维之所以转向经史之学,是由他所处的时代背景、经世之心、个人学术追求及所遇机遇等诸多因素促成的。
道咸以降因内忧外患而兴起的今文经学,给社会及学界带来极大影响。
其“攻伪疑古”的学术风气,对当时学术界有着极大的冲击,使得学人感到天下道术将坠而欲力挽之。
特具“历史眼光之敏锐”而欲在学术上“有所树立”的王国维,在罗振玉劝导下,在转向经史之学后不久即提出理论上的阐述――“二重证明法”。
2在1913年夏所撰《明堂庙寝通考》初稿中(以下简称《初稿》),王氏阐述了考证上古制度的宏观理论,明确提出“二重证明法”。
1923年编入《观堂集林》时多有删节,所删内容正反映了他思考问题的视域、思考过程及其治学理念,有助于理解其学术转向之由及志趣所在。
《初稿》开篇即问:“居今日而欲考上古之制度将安所正哉?”因为,“晚周秦汉之书”因“有司失传”、“诸侯去籍”、“秦火”、“挟书之律”,“七十子后学所述”与“两汉经师之说”“相抵牾者亦多”,“协于彼矣,或违于此;通于理矣,而或阂于数。
异说百出,无所适从。
即有调停甲乙之间,斟酌数理之会,而文献无征,终不能使人信服”。
既然如此,“然则居今日而欲言古制将安所正焉哉?”王氏求助于地下出土的“最古之史料”:宋代以后,古器日出。
近百年之间,燕秦赵魏齐鲁之墟,鼎彝之出盖以千计,而殷虚甲骨乃至数万。
其辞可读焉,其象可观焉;由其辞之义与文之形,参诸情事,以言古人之制,未知视晚周秦汉人之说何如?其征信之度固已过之矣。
……故今日所得最古之史料,往往於周秦两汉之书得其证明,而此种书亦得之亦自证明焉。
吾辈生于今日,始得用此二重证明法,不可谓非人生之快事也。
经过“二重证明”,“最古之史料”与“周秦两汉之书”亦各自得到证明,则“上古之制度”自然于其间可得到确实可靠的考证。
在此,王氏所说“上古之制度”主要指的是“名与物”及“礼与俗”:“晚周秦汉之际,去古未远,古之制度风俗存于实事者较存于方策者为多,故制度之书多附会,而其中所见之名与物不能创造也;纪事之文或加缘饰,而其附见之礼与俗不能尽伪也。
”经过“二重证明”,“周秦两汉之书”中所载“名与物”及“礼与俗”自然也就得到可靠的考证。
联系前面所谈王氏转向经史之学的原因,用“二重证明法”考证“周秦两汉之书”及其所载“上古之制度”,显然针对晚清以来“疑古攻伪”的学术风气而发。
另一方面,“二重证明法”同时也强调“今日所得最古之史料,往往于周秦两汉之书得其证明”,似亦有所针对,即古文经学家章太炎质疑甲骨文、金石材料的可靠性。
1911年出版的章氏《国故论衡?理惑论》不仅对钟鼎彝器之文提出“五疑”,且认为“掊得龟甲者”“盖欺世豫贾之徒,国土可鬻,何有文字?而一二贤儒,信以为质,斯亦通人之蔽”,“而群相信以为法物,不其慎欤”?章氏在当时学术界影响极大,王国维应该读过或了解章氏这种观点,因而撰此文时似有所针对。
若以此看,则王氏对经今、古文学皆有较为深入的思考与评判,其提出“二重证明法”自是为“承继”“开拓”“先哲将坠之业”另辟一新途,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在《初稿》中,王氏不仅对于考证上古制度作宏观理论阐述,对于具体考证方法也有所论述,可概括为三个方面:(1)最古史料(鼎彝、甲骨等)“辞之义”;(2)最古史料(鼎彝、甲骨等)“文之形”;(3)参诸情事,此又可分为两个方面,即情理与古书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