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新估价一切价值叔本华的意志哲学是尼采哲学的起点。
尼采认为,叔本华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能站在人生之画面前,将它的全部画意解释给我们听。
而每一种伟大的哲学所应当说的话是:这就是人生之画的全景,从这里来寻求你自己的生命的意义吧。
尼采一生的工作主旨就是展开人生的全景图,撕开遮蔽在上面的矫饰,让生命的激情绽开。
它可以简化为两个词:重估与超越。
尼采在自传中说:“重新估价一切价值:这就是我给人类最高自我觉悟活动的公式,这一活动在我身上已成为血肉和精神了。
”因此,尼采把“重估一切价值”定名为未完成的总结性著作《权力意志》的副标题。
他所重估和消解的主要是理性主义和基督教传统中的思想、文化和道德观念。
尼采在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中就向西方理性主义传统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据他自己说,这本书有两个根本性的革新:一是对希腊人的狄奥尼索斯(Dionysus,酒神)现象的认识,把这一现象视为希腊艺术的根据之一,并首次对此进行了心理学分析;二是首次认识到苏格拉底主义是希腊消亡的工具,是典型的颓废派。
因为苏格拉底用理性对抗本能,而坚决主张理性就是埋葬生命的危险的暴力。
尼采把苏格拉底作为代表理论乐观主义者的原型,他深信万物的本性皆可穷究,认为知识是真正的万灵药,而错误本身即是灾祸。
深入事物的根本,辨别真知灼见与假象错误,在苏格拉底式的人看来是人类最高尚甚至唯一的真正使命。
因此,从苏格拉底开始,概念、判断和推理的逻辑程序就被尊崇为在其他一切能力之上的最高级的活动和最可赞赏的天赋。
甚至最崇高的道德行为和灵魂的宁静,在苏格拉底及其志同道合的后继者看来,都可由知识的辩证法推导出来,因而是可传授的。
谁亲身体验到苏格拉底式的认知的快乐,谁就必定感觉到,世上没有比编织牢不可破的知识之网这种欲求更为强烈的求生的刺激了。
这种人被苏格拉底式的求知欲束缚住,妄想知识可以治愈生存的永恒创伤,但最后只是“随身拖曳着一大堆不消化的知识石块”,而看不见人格。
尼采对这种理性主义做了这样的概括:“哲学家们,对表面、痛楚、死亡、肉体、感官、命运、束缚和一切无目的的东西,都报有成见。
他们相信:1.绝对的认识;2.以认识为目的的知识;3.美德和幸福联姻;4.人的行为是可以认识的。
”他认为,这种由理性主义支配的思想和文化的一个根本错误就是限制和扼杀了每一个人所独特具有的非理性的生命和本能。
在其支配下的以往哲学的几乎所有概念(如主体、对象、实体、意识、认识、真理等)都是虚构和谬误的结果,不能用来确定人的使命,估价人的事业。
因此,为了使人的本能不受束缚,为了使人的生活和道德行为具有真正的价值,便必须摧毁被理性主义神圣化的旧观念,以本能冲动造反逻格斯,以肉体崇拜取代精神崇拜,并把它们当作人的意识和行为的出发点的新观念。
尼采找到了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狄奥尼索斯。
酒神和日神(阿波罗)共同塑造了希腊艺术的气质。
日神代表造型艺术,酒神代表音乐舞蹈;日神代表幻想、追求、理性、道德,而酒神则代表真实、破坏、疯狂、本能。
虽然它们都植根于人的至深本能,但后者的精神比前者更重要。
尼采把酒神的激情转化为哲学的激情,使之体现了一种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意味着人的一切原始冲动都获得解放,而不受任何理性观念或原则的约束。
酒神的世界是一个狂醉的世界,这是个人的生命与世界的生命融为一体的世界,人性的深处在其中得到了充分表达,人的生命感受也最强烈。
真正的哲学就应是酒神的哲学。
尼采说:“我是哲学家狄俄尼索斯的弟子。
看来我宁愿作萨蹄尔,也不想当圣徒。
”“但愿人们不只是永久地必须听着一切夸张的夸张,这个字:世界、世界、世界,因为每个人究竟应该正直地谈论人、人、人!”不愿当圣徒的哲学家要让哲学成为伦理意义上的实践哲学,肯定价值而消解真理。
“创造了这个有价值的世界的是我们!……崇敬真理乃是虚幻假像的结果”。
“真理就是这样一类错误,要是没有它,某一类生物就活不成。
价值对生命来说,才是最终决定的东西。
”既然人永远不会同实在本身发生联系,而只与由人赋予意义的实在发生关系,任何概念、判断、表象都是出于需要、激情和本能,那么从外表上来看,由人们的表象、概念、判断等理性形式所表达的世界是一个理性的世界,但其实这个世界是由人的创造精神亲手造就的世界,所谓真理无非是主体用来满足自己的某种目的的工具、手段,即“作为保存的手段,作为权力意志”。
因此,“哲学的迷误,就在于不把逻辑和理性范畴看成一种手段,用来使世界适应有用的目的(‘从原则上说’是有用的伪造),而认为可以在其中找到真理的标准,实在的标准。
‘真理的标准’其实只是这样一种原则上是伪造的体系在生物学上的利用。
……是把相对性绝对化了”“狄奥尼索斯是十字架上的耶稣的对头”。
狄奥尼索斯的弟子也对基督教以及以之为核心的道德观念进行了猛烈的批判。
在尼采看来,包括道德观念在内的欧洲文化是基督教观念的统治的产物。
它们正是从基督教取得诚实、服从命运、同情和怜悯弱者、不相信自己的力量等观念。
它们扼杀每一个人所独特地拥有的生命力和原始的本能冲动,扼杀人的个性、自由和创造性,使人消沉颓废,麻木不仁。
在《善恶的彼岸》中尼采发现了两种主要道德类型,即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并在《道德的谱系》等著作中作了进一步的阐发。
他指出,首先,基督教源出于嫉妒与仇恨,是一种对高贵价值的统治的大反叛;其次,良知并非人心中的上帝之声,而是残忍的本能;第三,禁欲主义理想、教士理想是灭绝意志的颓废理想,它们之所以有力,只是因为没有发现比它更好的东西,没有遭遇查拉斯图特拉。
他认为基督教伦理所奉行的是奴隶道德,即他比作群畜的普通人、下等人所遵奉的道德。
这些人缺乏旺盛的生命力和激情,没有奋发有为的生活理想和自我创造的愿望,他们把获得功利当作生活和行为的准则,把怜悯、同情、仁慈、宽恕等品性赞为美德,把强者和具有独立的个性的个人当作危险人物、恶人。
他们害怕、嫉妒、仇视强者,企图通过把他们自己所遵奉的畜群道德原则当作绝对的东西来对抗强者,要求强者接受这种道德原则,抑制自己的旺盛的生命力,怜悯、同情、爱护弱者,而不要为了满足自己的个人欲望去压迫和牺牲弱者,也就是消灭强弱之间的差别,实现普遍的平等。
而理性主义思想家、民主主义者乃至社会主义者所宣扬的平等、自由、博爱等原则正是据此提出的。
以这种道德为标准的文化必然是颓废的文化,而欧洲文明的堕落、颓废也正是这种道德原则支配的产物。
他所偏爱的主人道德,则是高级的人、上等人所奉行的道德。
他们的生命和本能得到了充分的表现,他们不受任何确定的、被认为是普遍的道德原则的约束,超出于奴隶道德的善恶标准之外。
他们完全以自己的意志为尺度来创造价值、制定道德观念。
高贵的人把一切高尚的、威严刚毅和值得骄傲的东西,即一切能发挥个人的内在的生命力和本能、发挥个人的创造性、能动性的东西当作善,而把一切卑劣的、柔弱平庸、循规蹈矩、没有创新精神的东西,一切乞求同情、怜悯之类的东西当作恶。
因此,上等人、强者应当有这样一个基本的信念:整个社会不是为了其本身,而是为了他们而存在,即充当上等人、贵族提高其地位,履行其职责的基础和脚手架。
基于这种信念,尼采认为必须重建等级制,“上等人有必要向群众宣战”。
把抬高下多人的一切活动“整个拉到光天化日之下,拉到法庭上去。
”在《权力意志》中,尼采更用权力意志取代了道德。
“定理一:根本没有什么道德行为:全属臆造。
……定理二:区分‘道德’和‘非道德’的整个出发点是,……道德论断只同自由的意图和行为有关。
但这整个意图和行为的类则纯系捏造。
因为,道德标准所依据的世界是根本没有的——不存在道德和非道德的行为。
”[15]因此,问题应该是:道德是何人的权力意志?道德价值的权力意志意味着什么?他的回答是:它背后隐藏着三种权力:群畜反对强者和独立者的本能;受难者和败类反对成功者的本能;平庸者反对杰出者的本能。
而道德同生命基本本能斗争的历史本身就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的非道德。
尼采对基督教伦理的洞察和对人性的两极的反思自有其深刻之处,但他浓厚的贵族情结和对个人意志的过分强调却导致了过分激烈的理论反弹,因此,他能够被纳粹别有用心的加以利用也就无足怪了。
二)权力意志与超人哲学在尼采看来,基督教衰颓的道德观念导致了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
不过,虚无主义有双重意义:消极的和积极的。
前者可视为叔本华的归宿,而后者则是尼采的目标,即它可以作为强力的象征,表现权力意志。
权力意志是尼采的理论基点,它把人的生命理解为一种冲动、冲创和创造力,一个不断自我表现、自我创造、自我扩张的活动过程。
当生命意志是表现、释放、改善、增长内在的生命力的意志时,它就是权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
这里的权力是广义的,它指的是人不断地改善、扩大、增长、超越自身的生命力,而不能仅仅归结为追求政治权力的意志。
具体说来,“权力意志专门化为谋生图存,谋求财产、工具、奴仆(俯首听命者),谋求当统治者:人体就是例证。
……除了为意志而意志之外,根本不存在别的什么因果关系,用机械论是解释不了的。
”人是权力意志,世界也是如此:永远在自我创造、永远在自我摧毁的酒神世界,双重销魂的秘密世界,无目的的超出善恶的世界……尼采指出,在不同等级的人当中,权力意志的表现也不同:(1)在被压迫者和各种奴隶那里表现为争取“自由”的意志,目的似乎仅仅是解放,从道德和宗教意义上说,是仅仅对自己的良心负责、福音的自由等等;(2)在比较有力、正在向权力迈进的人当中,是作为争取超等权力的意志;(3)在最有力、最雄厚、最独立和最有胆量的人当中,作为对“人类”、对“人民”、对“福音”、对“真理”和“上帝”的“爱”,作为同情、自我牺牲等等,作为征服、俘虏、役使的活动,作为参与一种可以受自己指挥的巨大权力的本能活动:这是英雄、先知、凯撒、救世主、耶稣。
尼采用权力意志勾画出一幅永恒轮回的世界图景,以排除基督教对某种绝对的、彼岸的目标的追求,而肯定现实的世界和人生。
他认为这是对他的学说及其理论前提和结果的阐述,亦是其证明。
他以物质不灭和能量守恒的学说为佐证,认为权力意志不会永远停留于某种状态中,除了不断地流动、不断地变化本身以外,它没有任何永恒的东西。
因此“世界就是:一种巨大无匹的力量,无站无终;一种常住不变的力量,永不变大变小,永不消耗,只是流转易形,而总量不变;……一个奔腾泛滥的力量的海洋,永远在流转易形,永远在回流,无穷岁月的回流,以各种形态潮汐相间,从最简单的涌向最复杂的,从最净的、最硬的、最冷的涌向最烫的、最野的、最自相矛盾的,然后再从丰盛回到简单,从矛盾的纠缠回到单一的愉悦,在这种万化如一、千古不移的状态中肯定自己,祝福自己是永远必定回来的东西。
是一种不知满足、不知厌倦、不知疲劳的迁化……。
”在权力意志的永恒轮回当中,“‘人类’不是目的,超人(overman)才是目的!”在欧洲的虚无主义杀死了西方文化中的上帝之后,人就必须自我超越,成为超人,真正的哲学应当成为超人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