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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黄昏》解读

从砍头说起——解读沈从文小说《黄昏》沈从文用他细腻的笔触匠心独运地打造了一个仙境圣地——湘西世界,对湘西的风景、风俗、人情以及人性不惜笔墨地大加称颂。

他极力塑造的灵山秀水、淳朴人民、奇异风俗所构成的湘西世界,犹如陶渊明的桃花源一般享誉文坛,令读者神往。

在沈从文笔下湘西风景被描写得魅力逼真、意境悠远,仿如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非人为的雕琢。

水岸边的吊脚楼,飘摇的渡船,碾坊,悠悠的水车……都犹如一幅幅摇曳多姿的中国水墨画。

湘西人民不管是苗民还是汉人都与自然融为一体,他们身上透露着大自然的质朴、优美、健康。

《边城》中的老船夫、翠翠,《三三》中的三三,都是湘西的典范,是承载着作者赞颂的载体。

这都是沈从文努力搭建的“希腊小庙”所找寻的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然而,我们还应当注意到,除此之外,沈从文还进行了另外一种抒写——对“砍头”的反复呈现,如小说《我的教育》《黔小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新与旧》,以及《从文自传》等都不同程度地叙写了砍头故事。

为何沈从文要在自己的文字中设置这样一个情节呢?我们将以小说《黄昏》为例,着手分析。

一、砍头记忆的文本呈现小说《黄昏》中没有描写“今天”如何砍掉犯人的头颅,但是在文本的插叙中却用极长的篇幅来叙写往常犯人被砍头的经过。

随着在监狱旁钓鳝鱼的孩子嚷着:“队伍来提人了,已经到曲街拐角上,一会就要来了”,看热闹的人便拥跑过来等着。

从这短短的几句不动声色的描写中,可以看出这里的犯人被砍头是常事,而这里的孩子对此类事件也习以为常。

“一切布置妥当后,刽子手从人丛中走出,把刀藏在身后,走近犯人,很友谊似的拍拍那乡下人的颈项,故意装成从容不迫的神气,同那业已半死的人嘱咐了几句话,口中一面说‘不忙、不忙’,随即嚓一下,那个无辜的头颅,就远远的飞去,发出沉闷而顿重的声音坠到地下,颈部的血就同小喷泉一样射了出来……”沈从文所极力建构的是美好人性、淳朴民风的湘西世界,然而如此血腥又残暴的砍头事件为何会出现在他描写湘西的作品之中?他是不是应该避开此类残暴的事件而大力描写类似于《边城》之类的唯美人性、唯美风景、唯美人情的作品?一个作家的创作与他的生活经历和人生经验分不开,生活经历和人生经验即是作家创作的素材,大多数作家的优秀作品都是由生活经历加工而成。

童年在每个人的人生阶段中都处于重要的位置,沈从文的童年是愉悦和富足的,但是家庭的逐渐衰败和社会生活的混乱也在他幼年的心灵上涂抹了灰暗的色调。

沈从文的童年充满诗意,他与很多同龄孩子一样有着逃学的经历,逃学期间的游玩则是他逐步认识人生百态,认识世界的开始。

他的童年是一个需要武力、流血和死亡来维持社会日常生活秩序的年代。

沈从文生长在湘西一个有着独特而又高贵名字的小城——凤凰,但是它却是一个复杂的融合体,多民族杂居注定了湘西要经过血的洗礼与残暴的打磨。

湘西,野蛮与淳朴交织着,原始文化与封建文化错综复杂地酿造驳杂多样的人性和难以言表的人生悲剧。

官府、土匪随意杀人已不是稀罕的事情,沈从文自己年少时就亲眼看过大量无辜农民被杀。

在他的《从文自传》里,《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辛亥革命的一课》《怀化镇》等都描写了沈从文看砍头的经过和砍头之后血淋淋的场景。

“若从杀人处走过,昨天杀的人还没有收尸,一定被野狗把尸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过去看看那个糜碎了的尸体,或拾起一块小小石头,在那个污秽的头颅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会不会动”,“我就在道尹衙门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脏的污血人头,还有衙门口鹿角上,辕门上,也无处不是人头。

……云梯木棍上也悬挂许多人头……”目睹如此残酷的杀戮和血腥的场面对一个人的心灵影响是巨大的,更别说是一个孩子。

沈从文也在他的自传中说道:“……那分颓丧那分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也影响到我一生对于滥用权力的特别厌恶。

刚好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

”那些残暴的杀戮场面,“人头如山,血流成河”的恐怖场景,以及那些被杀者的眼神都在沈从文年少的心底留下了忧郁的底色,这是悠悠岁月所不易彻底筛洗的。

沈从文这种奇特的童年经历成为其创作的素材,《黄昏》中那些调皮、勇敢地看砍头事件的孩子不正是沈从文自传里所叙述的自己年少时的化身吗?沈从文不管是在自传里,还是在作品中很少表现出对于杀戮的恐惧心理,反而还有兴奋的游戏成分。

“看热闹的人也慢慢地走开了。

小孩们不即走开,他们便留下来等待看到此烧纸哭泣的人,或看收尸。

这些尸首多数是不敢来收的,在一切人散尽后,小孩们就挑选了那个污浊肮脏的头颅做戏,先是用来作为一种游戏到后常常互相扭打起来,终于便让那个气力较弱的人滚到血污中去,大家才一哄而散。

”但是在这种轻描淡写的笔触下掩藏着作者无尽的悲悯情怀,他恰恰是用一种回避的口吻、压抑的情调来掩饰他内心对于死亡的悲痛。

正如沈从文先生所说的:“你们能欣赏我的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

”二、砍头血腥的艺术消解沈从文在《黄昏》这篇小说中,用舒缓的叙事节奏,抒情化的语言来消解杀戮所带来的血腥场景和恐怖气氛,以达到他一贯坚持的创作风格——乡土抒情文学,塑造出他所追求的清新、雅丽、美好的理想世界。

作者开篇描述了雨后的黄昏,意在交代故事发生的时间,与文题正好契合。

这之后作者并没继续“今天”黄昏发生的事情,而是插入对这座小城的描写。

作者采用俯视的空间角度描写这座小城,首先交代小城的地理位置,其次描写小城人家以往黄昏时候屋顶上浓重的炊烟,再对文中主要空间环境——监狱进行描写,进而描写城中人的日常生活。

俯视视角的逐渐减缓叙事的节奏,加之作者用平缓的语调,所以叙事节奏舒缓、平稳。

描写小城人生活,特意选择人们曰常生活琐碎的事情,絮絮叨叨地叙写监狱的穷邻居的生活窘态——男人不去做小工的就只有在家用斧头削削、砍砍那地打发无聊的时光;女人到城东剥莲子、采荼叶、制鞭炮;那些小孩年龄大一点的就同大人去做工;小的就在家宅附近玩耍或是到监狱旁的小水塘钓鳝鱼……写到“天晚了”继而男人、女人、小孩都陆续的回家,而此时也就到了黄昏时刻,这一时刻也就是杀人砍头的时刻。

然而此时文本又减弱了叙述运动的频率,插入监狱犯人的由来。

欠了债偷了东西的平民和平白无辜被冤枉的庄稼人,在“某种简单的糊涂的问讯中”“两只手涂满了墨汁”“强迫按到空白处”“牵出城外空地上砍了”。

此类的插叙不但交代了犯人的由来,使文本叙述完整,还在一度平缓的叙述中再一次降低速度。

接着,犯人被带出监狱,小孩的跟随起哄,大堆人马的围观,刽子手从容不迫的刀下“嚓”的一声,头远远地飞出去了。

从对小城的描写到犯人的头被砍都是在行文中顺叙的基础上的插叙,“今天天气快晚了,又正落过大雨,不像要杀人的样子”,此时叙述才回到顺叙的轨道上叙,写“今天”将要发生的一切。

此时作者依旧没有急于写砍头事件,而是描写了监狱里狱丁在雨后修整监狱里的花园,心里盘算着一生的积蓄,相伴的是一群悠闲自在的小鸭在积水中觅食。

人与动物都处在一种怡然自得、悠闲自在的生活情趣里,叙事节奏又一次被减缓。

即使天快黑了,下过雨,到该杀人的时间还是要砍头。

作者用平静的口吻叙说了两个“犯人”面对死亡的不同态度。

杨守玉面对无可奈何的社会,默默地接受了将要死亡的宿命;赵天保证明了反抗在这种黑暗的社会制度下是无效的。

“于是队伍堂堂的走去了”之后,作者的笔触并没有跟着队伍一五一十地描写犯人砍头的经过,镜头聚焦在监狱,公丁挂灯把油灯打翻,典狱官惦记着自己煨的红烧肉……文章就在这日常生活的琐碎事情中结束了。

三、砍头叙事的生命思考沈从文在写到“砍头”等社会人间悲哀的惨象时,表现出无比的冷静和淡定。

很多时候不仅没有嚎叫却在抒情,他在叙写苦痛时候尽量将自己的情感隐藏起来,显得淡定、平静,苦痛悲哀便越有震撼力。

这种风格消解砍头带来的恐怖氛围,但是砍头背后的悲哀则愈加强烈。

沈从文说过:“神圣伟大的悲哀不一定有一摊血一把眼泪,一个聪明的作家写人类痛苦是用微笑来表现的。

”他一直在作品中用自己的方式书写生命,思考生命。

他的作品中弥漫着浓郁的生命意识以及对生命的珍重和敬仰。

湘西世界是他极力追求的理想世界,他把对于生命的解读和思考寄托于这个世界。

他呼唤自然的、理想的生命形式,追求湘西那种原始的对生命崇敬、爱护、景仰的生命意识。

现代物质文明带来的是生命之本的衰落和颓败,然而他只有把理想的生命形式寄托于将要逝去的农业文明所孕育出来的品性之中,默默地追寻着优美,健康,自然的生命愿景。

在沈从文的作品中表达了对都市文明斥责,展现他对于原始生命的追寻。

现代文明让沈从文看到的是战乱、荒唐、民不聊生的惨状,以至于让他感叹道:“刚好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

”很多人因此误解沈从文是在宣扬回到原始社会,其实他并不是倡导回到那种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而是他敬仰那种社会人与自然的契合以及对生命的珍重。

《黄昏》是沈从文用微笑叙写的血与泪,使我们在感受诗情画意的同时心灵受到猛烈的冲击。

作品中的砍头故事带给我们悲痛之感难以抹去,然而那种滥杀无辜的行为往往使我们陷入更为沉痛的反思。

小城中的监狱里关着的犯人中,少数是“无可奈何犯了法被抓来的平民”,“大多数却是兵队从各处乡下捉来的农民”。

兵队的营长、连长为了打发平日里百无聊赖的时光,像打猎一样到乡间去“碰碰运气随随便便”抓一些乡下庄稼人,“胡乱拷问一阵”,“两只手涂满了墨汁”,“强迫按到空白处”,“牵出城外空地上砍了”。

沈从文极度的“冷心肠”地叙述着砍头,但是在这种荒唐滥杀无辜的叙写背后藏着作者无可奈何的愤然:托生乱世,人命果不如蝼蚁!小说的标题为“黄昏”,不仅仅表现为时间概念,其意不仅仅只是说明文本的故事发生在黄昏时候,更是作者对于“生命的黄昏”的暗示。

曰薄西山一直都是用来形容一个人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沈从文采用“黄昏意象”来表达生命的垂危。

关在小城监狱里的犯人虽然个个年轻体壮,但是他们的生命时刻面临消亡,在那种荒唐的社会制度下,年富力强的乡下庄稼人也到了“日薄西山”之时。

沈从文以小说中的这一群关在监狱里的乡下庄稼人,辐射那个时代整个社会中那些无辜悲哀的生命。

小说的开篇用及其华美的辞藻来书写了黄昏时候天空云朵的精致与华丽,美好的景致象征着强壮的生命力,可是再美好的景致,再强壮的生命力也到了结束之时。

作者感叹“生命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种对生命的惋惜,对生命的垂怜悲痛之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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