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章学诚方志理论作者:张立新中国方志学历史由来已久,历朝历代所编纂的方志,到今天所能见到的多达八千多部,可谓洋洋大观。
但方志学理论的真正建立还是到清朝中叶。
历史上方志学家们通过编纂方志,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并进行了理论上的探索,取得了许多丰硕的成果。
章学诚正是在前人编纂方志所积累的经验的基础上,并通过自己的编纂方志的实践,提出了比较完整的方志学理论,为我国方志学的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也为后人编纂方志学提供了理论上的借鉴。
章学诚,字实斋,号少岩,浙江会稽人。
生于乾隆三年(1738年),卒于嘉庆六年(1801年),我国杰出的史学家和方志学理论的奠基人。
他生活于充满着浓郁史学氛围的家庭,祖父章如璋“惇行隐德,望于乡党,尤嗜史学。
晚岁闭关却扫,终日不见一人。
取司马《通鉴》往复天道人事,而于惠迪从逆吉凶,所以影响之故,津津盖有味乎其言。
”〔1〕父章镳,“少孤,先祖遗书散失,家贫不能购书,则借读于人,随时手笔记录,孜孜不倦。
晚年汇所札记,殆盈百佚,尝得郑氏《江表记》及五代十国时杂史数种,欲钞存之,嫌其文体破碎,随笔删润,文省而意义更周。
”〔2〕章学诚生长于这样的家庭,虽“二十岁以前,性绝呆滞,读书日不过三二百言,尤不能久识,学为文字,虚字多不识其理”,但“廿一二岁,骎骎向长,纵览群书,于经训未见领会,而史部之书,乍接于目,便似夙所攻习者,其中利病得失,随口能举,举而辄当。
”〔3〕可见与家庭熏染不无关系。
章学诚从少年时,就在父亲的指导下钻研史学,十五六岁时删节改编《左传》、《国语》,这种从少年时期对史学的学习和训练,使章学诚在史学研究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他穷毕生精力于治史、修志、讲学以终。
著有《文史通义》、《校雠通义》和《史籍考》等史学著作。
从二十七岁起,随父纂修《天门县志》,并着手撰写方志论文。
从乾隆三十八年至五十八年,陆续纂修或参修《和州志》、《永清县志》、《大名县志》、《亳州志》、《湖北通志》等方志。
在纂修志书的的同时,他注重总结修志的经验,进行志书的理论建设,写出了《方志辨体》、《方志立三书议》、《记与戴东原论修志》和《修志十议》等论文,提出了较为完整的方志理论,成为我国历史上方志理论的奠基人〔4〕。
一、志为信史1.志乃史体在我国,方志虽然起源很早,但对方志的性质的认识,却一直存在着偏差,即一般认为,方志为地理书。
唐刘知几《史通》中说:“九州土宇,万国山川,物产殊异,风化异俗,如各志其本国,足以明此一方,若盛宏之《荆州志》,常璩《华阳国志》、辛氏《三秦》、罗含《湘中》。
此之谓地理书者也。
”〔5〕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也把方志归入地理类,到淸前期,纪昀等编《四库全书总目》依然认为方志为地理书:“古之地志,载方域山川,风俗、物产而已。
其书今不可见,然《禹贡》《周礼》职方氏其大较矣。
《元和郡县志》颇设古蹟,盖用《山海经》例。
《太平寰宇记》增以人物,又偶及艺文,于是为州县志书之滥觞。
”〔6〕章学诚对于这样的认识是不赞同的,他认为,方志乃“封建时列国史官之遗”,〔7〕“志乘为一县之书,即古者一国之史也。
而后人忽之,则以家学不立,师法失传,文不雅训,难垂典则故也”〔8〕。
章学诚主张“六经皆史”,因而他从儒家经典中寻找方志为史书的依据,他说:“余考之于《周官》,而知古人之于史事,未尝不至纤析也。
外史掌四方之志,注谓:若晋《乘》、鲁《春秋》、楚《檮杌》之类,是一国之全史也。
”〔9〕当时乾嘉学者多主张方志为地理之书,戴震曾与章学诚论辩说:“夫志以考地理,但悉心于地理沿革,则志事已竟。
侈言文献,岂所谓急务哉?”〔10〕在戴震看来,方志只是记述地理的专书,撰写志书,只需把一地的地理沿革考证清楚就可以了。
章学诚对此颇不以为然,他认为,“方志如古国史,本非地理专书”〔11〕,而历史上多数方志撰写者不懂这一道理,“方志一家,宋元仅有存者,率皆误为地理专书。
明代文人见解,又多误作应酬文墨。
近代渐务实学,凡修方志,往往侈为纂类家言。
纂类之书,正著述之所取资,岂可有所疵议?而鄙心有不能愜者,则方志纂类诸家,多是不知著述之意,其所排次-襞积,仍是地理专门见解。
”〔12〕按照章学诚的见解,他认为“志乃史体”〔13〕,方志是众多史书之一种:“有天下之史,有一国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
传状志述,一人之史也;家乘谱牒,一家之史也;部府县志,一国之史也;综纪一朝,天下之史也。
”〔14〕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章学诚认为地方志是地方史,按今天的方志学理论来看,这种理论显然不正确。
但他把方志从纯粹的地理考证学中分出,归为史学范畴,无疑扩大了方志学的学科范围,也提高了方志学的作用。
当然,把方志作为史书看待,并不是章学诚的首创。
早在宋代,郑兴裔在《广陵志序》中就说过:“郡国有志,犹国之有史。
”〔15〕但似乎并未引起志家的重视。
到了明代,这个说法开始流行起来,许多方志的序、凡例、跋中都从不同的角度说明过这个见解,如姚九功在为冯惟贤修的《潞城县志》所作的《序》中说:“夫志,即古列国史也。
古者列国各有史,以纪时事,触类而推,故郡邑各有志以存实录。
”〔16〕到清代,李绂也提出了“志属于史”的主张:“志始见于《周礼》,小吏掌邦国之志,外史掌四方之志,国史之属也。
春秋列国皆有史,后世郡县皆有志,而后征文考献,千载犹旦暮焉。
……一邑之志与天下之志,无以异也。
”〔17〕不过,真正从理论和实践上对方志学的史学性质给以论证的,章学诚是功绩最大者。
2.志属信史章学诚在确立了“志乃史体”的理论基础上,进一步论证了“志属信史”〔18〕的观点。
他认为:“夫家有谱,州县有志,国有史,其义一也。
”〔19〕志和家谱、国史有着共同之处,其义就在于真实可信。
他在论述方志为人物作传时说:邑志尤重人物,取舍贵辨真伪。
凡旧志人物列传,例应有改无削。
新志人物,一凭本家子孙列状投柜,核实无虚,送馆立传。
此俱无可议者。
但所送行状,务有有可记之实,详悉开列,以备采择,方准收录。
如开送名宦,必详曾任何职,实兴何利,实除何弊,实于何事有益国计民生,乃为合例。
如但云清廉勤慎,慈惠严明,全无实征,但作计荐考语体者,概不收受。
又如卓行亦必开列行如何卓,文苑亦必开列著有何书,见推士林,儒林亦必核其有功何经,何等著作有关名教,孝友亦必开明于何事见其能孝能友。
品虽勿论庸奇偏全,要有真迹,便宜采访。
否则行皆曾、史,学皆程、朱,文皆马、班,品皆夷、惠,鱼鱼鹿鹿,何以辨真伪哉?〔20〕从章学诚的观点看,作为信史的方志,必须以真实为基础,人物传记必有实征,无有实征,无法辨其真伪者,是不能入方志人物传的。
他批评当时的志书编写中的不良现象,“闻近世纂修,往往贿赂公行,请托作传,全无征实,”认为“善恶惩创,自不可废”,“今之志书,从无录及不善者,一则善善欲长之习见,一则惧罹后患之虚心尔。
仆谓讥贬原不可为志体,据事直书,善否自见,直宽隐彰之意同,不可专事浮文,以虚誉为事也。
”〔21〕由此看来,章学诚主张,讥贬人物,并非志书的体例,至于人物的善与恶,只要据实书写,就可以了,这实际上是他“志为信史”的体现。
对于志书中的褒贬问题,钱大昕有不同的看法,钱氏虽也主张据实直书,但又认为应有褒无贬,钱大昕说:“盖郡县之志,与国史不同。
国史美恶兼书,志则有褒无贬,所以存忠厚也。
公论所在,固不可变黑为白,而桑梓之敬,自不能已。
”〔22〕钱大昕与章学诚的不同,不仅仅是对方志学的作用的认识不同,更主要的是对方志的性质的认识存在差异,其中最大的差异就是章学诚认为方志乃一方之信史,而钱大昕则折衷章学诚和戴震的理论,将方志看做“一方之征信”即一方地情文献记录。
〔23〕二、从“四体”到“三书”1.志书四体志书的体例是方志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历代方志学家都十分重视志书的体例问题,章学诚尤其重视。
由于章学诚因生活所迫,也因性格所致,一生都没有写出一部完整的史书,编写志书就成为章学诚实现史学理想的主要途径,他说:“丈夫生不为史臣,亦当从名公巨卿,执笔充书记,因而得论列当世,以文章见用于时,如纂修志乘,亦其中一事也。
”〔24〕二十七岁时,从其父修《天门志》,后“屡庸志乘之聘,阅历志事多矣”〔25〕,积累了大量的经验,从而也为其研究志书体例奠定了基础。
章学诚为方志所创制的体例,有一个发展的过程,乾隆二十八年后,他在《答甄秀才论修志第一书》中说:州郡均隶职方,自不得如封建之国别为史,然义例不可不明。
如传之与志,本二体也。
今之修志,既举人物典制而概称曰志,则名宦乡贤之属,不得别立传之色目。
传既别分色目,则礼乐兵刑之属,不得仍从志之公称矣。
窃思志为全书总名,皇恩庆典,当录为外纪;官师诠除,当画为年谱;典籍法制,则为考以著之;人物名宦,则为传以列之。
变易名色,既无僭史之嫌;纲举目张,又无遗漏之患。
其他率以类附。
至事有不伦,则例以义起,别为创制可也。
〔26〕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章学诚方志学的体例,包括四个部分:外纪、年谱、考和传。
在这封书信中,章学诚显然把这四个部分看作志书的主要体例,从“窃思志为全书总名”一句来看,这里的“四体”,是就方志的总体来说的,并非只对后来“三书”中的“志”所说。
所谓“变易名色,既无僭史之嫌;纲举目张,又无遗漏之患”,正是最好的说明。
但根据他修志的经验,有些内容无法全部包含其中,如何处理它们,当时还没有个成熟的看法,只好根据具体的情况,创立新的体例:“至事有不伦,则例以义起,别为创制也。
”他说:今世志艺文者,多取长吏及邑绅所为诗赋记序杂文,依类相附,甚而风云月露之,无关惩创,生祠碑颂之全无实征,亦须入焉。
此姑无论是非,即使文俱典则,诗必雅驯,而诠次类录,诸体务臻,此亦选文之例,非复志乘之体矣。
夫既志艺文,当仿《三通》《七略》之意,取是邦学士著选书籍,分其部汇,首标目录,次序颠末,删芜撷秀,掇取大旨,论其得失,比类成编,乃使后人得所考据,或可为馆阁雠校取材,斯不失为志乘体尔。
至坛庙碑铭,城隄纪述,利弊论著,土物题咏,则附入物产、田赋、风俗、地理诸考,以见得失之由,沿革之故;如班史取延年、贾让诸疏入《河渠志》,贾谊、晁错诸疏入《食货志》之例可也。
学士论著,有可见其生平报复,则全录入本传;如班史录《天人三策》于《董仲舒传》,录《治安》诸疏于《贾谊传》之例可也。
至墓志传赞之属,核实无虚,已有定论,则即取为传文;如班史仍《史记自序》而为《司马迁传》,仍扬雄《自序》而为《扬雄列传》之例可也。
〔27〕对于这些文献资料,当时的章学诚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体例,而是延续了以往史传体例各入相应的内容之中。
在后来的《答甄秀才论修志第二书》中,他把志书的以上四种体例又给以概括,并说明了其中原因,他说:州县志乘,混杂无次,既非正体,编分纪表,亦涉僭妄。
故前书折衷立法,以外纪、年谱、考、传四体为主,所以避僭史之嫌,而求记载之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