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经皆史:章学诚史学变革的两难之境“六经皆史”是章学诚史学思想体系中的一个重要命题,他在《文史通义》开篇第一句就提出“六经皆史也”的论断。
在书中的很多地方,他又一再申论“六经皆史”的观点。
可见,“六经皆史”实为把握章氏学术思想和史学思想的关键。
可是,对于章学诚的这一学术见解,学术界长期以来众说纷纭,歧见迭出。
对此,不少学者专门进行过辨析,并提出了自己对“六经皆史”的理解。
[1]我们说,章氏在封建社会后期史学发展的过程中提出“六经皆史”论,所包涵的内容异常丰富,从不同的角度出发,可能会有不同的理解,分歧与争议在所难免。
但是,我们要看到,章学诚一生致力于史学研究,并自负于此。
他撰《文史通义》,纵论史学,“为千古史学辟其蓁芜”。
[2](P82)说明章学诚思考问题,都是紧紧围绕史学这一中心而进行的。
他还说:“吾于史学,盖有天授,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
”[1](P92)说明章学诚研究史学,具有探索史学发展出路的特征,目的是为了变革史学。
他的“六经皆史”论,实际上是在为他的史学变革主张提供理论依据。
一吴怀祺先生在谈到“六经”与“史”的关系时曾指出,说“经”是“史”,或者说“经”是后世“史”的渊源,“这主要不是从历史编纂学上说,也不是着重从史料学上说,应当从历史意识上,从史学思想上来理解这个问题。
中国的史学思想的主要思潮,溯源探流,都可以追寻到《六经》那里。
”[3](P15)这是极富启发的论断。
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论,首先就探讨了经与史在精神本质上的一致性。
章学诚论“六经皆史”,主要依据有:“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
[2](P1)“古之所谓经,乃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于政教行事之实,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字以传后世”。
[2](P8)“三代以前《诗》、《书》六艺,未尝不以教人,非如后世尊奉《六经》,别为儒学一门而声称为载道之书者”。
[2](P11)“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
[2](P15)在章氏看来,古代没有什么经史之别,后世所谓经,在古代都是史,是先王之政典,记载那些有关政教行事的典章法度,是切于民生日用的学问。
从《六经》是史出发,章学诚指出,研究《六经》应从《六经》的具体事实记载中去领会其精神本质,《六经》不是空言,要从《六经》中学习其“切于人伦日用”的史学精神,他说:“若夫《六经》,皆先王得位行道,经纬世宙之迹,而非托于空言”,[2](P1)“但切入于人伦之所日用,即圣人之道也”。
[2](P2)又说:“故无志于学则已,君苟有志于学,则必求当代典章,以切于人伦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于经术精微,则学为实事,而文非空言,所谓有体必有用也”,“舍人伦日用而求学问精微,皆不知府史之史通于五史之义者也”。
[2](P41)章学诚认为,孔子删订《六经》,目的在于“明道”、“训世”,让后人从先王政典中得知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先圣先王之道不可见,《六经》即其器之可见者也。
后人不见先王,当据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见之道,故表章先王政教与夫官司典守所示人”。
[2](P11)由此,章学诚指出,史学的根本宗旨与六经是一致的。
他说:“夫子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此则史氏之宗旨也。
”[2](P29)失却了这一宗旨,也就失却了史学的精神。
章学诚提出“六经皆史”,阐发治经治史宗旨一致的史学思想,是有学术背景的。
作为浙东史学的殿军,章学诚继承了自黄宗羲以来治学打破门户的思想,对宋学的空谈和汉学的繁琐都进行了批评。
在经史关系上,他同样打破畛域,贯通经史,从精神本质上找寻二者的一致之处,所谓“古人之于经史,何尝有彼疆此界,妄分孰轻孰重哉?小子不避狂简,妄谓史学不明,经师即伏、孔、贾、郑,只是得半之道。
《通义》所争,但求古人大体,初不知有门户之见也”。
[2](P315)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论,从古代学术的源头说起,指出《六经》皆古代经世致用之作,是切合时事,记载时事,用于时事的史,其中所蕴含的“切合人事”的“明道”、“经世”精神,正是史学的精神。
可以说,在章学诚的史学理论体系中,“六经皆史”是他在精神本质上融通经史,冲破长期以来经与史、事与道相互隔离的学术局面而做的全新尝试,其命题的用意,与前人的“六经皆史”说有很大的差异。
二在探索史学发展出路时,有两项内容是章学诚极为重视的,一是他重视“史义”,二是他重视“变通”。
而这两点,前者来源于《春秋》,后者来源于《周易》,都是发源于经书的。
对此,以前研究章氏史学,注意的很少。
而实际上,这一点在章氏史学思想中是至关重要的一部分,是章氏探索史学出路的重要一环。
“史义”即历史理论和观点,是贯穿章学诚史学思想始终的问题,在章学诚看来,史家作史“贵知其意”,“史义”是关系到“史氏之宗旨”的重要问题。
他特别推崇孔子作《春秋》以“义”贯通之笔法,说:“孔子作《春秋》,盖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孔子自谓有取乎尔。
夫事,即后世考据家之所尚也;文,即后世词章家之所重也。
然夫子所取,不在此而在彼,则史家著述之道,岂可不求义意所归乎?”[2](P37)还说:“史所贵者,义也;而所具者,事也;所凭者,文也。
”[2](P40)很显然,章学诚重视史义,是从孔子修《春秋》而来。
在他看来,史事和文采是反映一定历史思想的途径和形式,是存义的材料和工具,“史义”是史学研究中头等重要的大事,代表史家的思想体系。
对此,他有一个极为详尽的说明:“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
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而已也。
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秒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及其书之成也,自然可以参天地而质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
”[2](P38)章学诚本孔子修《春秋》之“义”,加以发挥,指出“史义”的内涵是纲纪天人、推明大道、力主通变、重视独创。
在他看来,“史义”的消失,导致了史学的“放绝”。
“史义”不能统领“史事”和“史文”,致使史学在长期的演变过程中,失去了早期那种创造性的活力,各种弊端暴露出来,这突出表现在纪传体史书的编纂上,他说:“纪传之行千有余年,学者相承,殆如夏葛冬裘,渴饮饥食,无更易矣。
然无别识心裁,可以传世行远之具,而斤斤如守科举之程式,不敢稍变,如治胥吏之薄书,繁不可删。
”[2](P4)后世史书缺乏思想,没有一以贯之之“史义”,以所谓纪、表、志、传各种史例去硬性剪裁材料,越雷池半步,便被视作为例不纯,失去了思想上的生命力。
可以说,章学诚敏锐地看到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史学问题的关键。
这样的史学状况如果不加变革,传统史学便没有任何出路。
“史义”是章学诚变革史学的中心,而《周易》的变通思想,则是章学诚变革史学的理论依据。
章学诚在易学史上有重要的地位,他提出过很多富有创见性的易学见解,不仅如此,章学诚的易学思想对其史学思想有重大影响,他以他的《易》学认识,论说了对于史学的独到见解。
[4]在改变史学僵化局面这一点上,章学诚就首先论说《周易》之精义在变易,然后提出“变通”史学的见解。
他说:“孔仲达曰:夫《易》者,变化之总名,改换之殊称。
先儒之释《易》义,未有明通若孔氏者也。
得其说而进推之,《易》为王者改制之钜典,事与治历明时相表里,其义昭然若揭也。
”[2](P1)章学诚认定“变”与“改”是《周易》的精髓,是他变通史学的根据,“《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纪传实为三代以后之良法,而演习既久,先王之大经大法,转为末世拘守之纪传所蒙,曷可不思所以变通之道欤”?[2](P4)可见,章学诚吸纳了《周易》的变通思想,并以此作为变革史学的理论依据,“思所以变通之道”。
章学诚除了论述《春秋》之“义”,《周易》之“变”之外,对《周礼》、《尚书》等经典中所蕴涵的史学价值也进行过探讨。
他认为,《周礼》表现最突出的是政教礼治的观念,从史例角度讲,它属于记注,按一定的格式,汇集、排比资料,所谓“《官礼》制密,而后记注有成法,记注有成法,而后撰述可以无定名”,“至《官礼》废,而记注不足备其全。
”[2](P2)《尚书》中蕴含的最突出的史学思想则是总结历史盛衰的意识,[5]从史书体例上讲,它“因事命篇,本无成法”,有“体圆用神”,灵活多变的特点。
所谓“《尚书》、《春秋》,皆圣人之典也,《尚书》无定法,而《春秋》有成例。
”[2](P4)“六经”不仅在史学上各有侧重,它们还不断相互推移融合,向后世史学发展。
对此,章学诚也从不同的侧面进行过论述,他说:“《周官》之法废而《书》亡,《书》亡而后《春秋》作,”又说:“《六艺》并立,《乐》亡而入于《诗》、《礼》,《书》亡而入于《春秋》,皆天时人事,不知其然而然也。
”[2](P2)还说:“《尚书》、《春秋》皆圣人之典也。
《尚书》无定法,而《春秋》有成例。
故《书》之支裔,折入《春秋》,而《书》无嗣音。
”[2](P4)等等。
这种推移融合,对后世史学产生了很大影响。
司马迁作《史记》,班固作《汉书》,都先后吸纳了其中合理的成分,“马迁绍法《春秋》,而删润典谟,以入纪传,班固承迁有作,而《禹贡》取冠《地理》,《洪范》特志《五行》”。
[2](P2)二者都融《尚书》、《春秋》于一体,进行了新的创造。
“迁书体圆用神,多得《尚书》之遗,班氏体方用智,多得《官礼》之意。
”[2](P4)总之,后世史学的发展变化,都不同程度地从“六经”中承受了很多东西。
从编纂形式上讲,有的体例灵活,体现了《尚书》“圆而神”的特点,如司马迁的《史记》。
有的体例规整,体现了《周官》“方以智”的特点,如班固的《汉书》等。
总之,六经在史学变革上的意义是多方面的,章学诚以崇经的心态探索史学的出路,以经为标准论述史学的发展状况,在复古的旗帜下创新,富有特色。
三在具体的史学变革上,章学诚提出“师《尚书》之意”,也即效法《尚书》体圆用神、因事命篇、不为常例所拘的撰述形式来变革史体。
章学诚对《尚书》“圆而神”的撰述形式及其在史学上的地位,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说:“《尚书》圆而神,其于史也,可谓天之至矣。
”[2](P4)又说《尚书》“因事命篇,本无成法,不得如后史之方圆求备,拘于一定之名义者也。
”[2](P2)由于内容不受形式限制,体例较为灵活,所以《尚书》可以比较自如地表达见解,比如《尚书》中经世致用的史学思想,就是通过这种灵活的著述形式体现出来,“典、谟、训、诰、贡、范、官、刑之属,详略去取,惟意所命,不必著为一定之例焉,斯《尚书》之所以经世也”。
[2](P2)随着历史的发展,《尚书》这种撰述形式虽然被融合到其它史体中了,但它“体圆用神”、“因事命篇”的撰述精神却一直对后世史学产生巨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