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吉方:伊格尔顿《审美意识形态》的美学分析更新:2006年6月21日来源:(投稿)美学研究作者:段吉方阅读:6138 (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A自从鲍姆加登在十八世纪创立美学学科以来,美学话语就一直被认为是一种感性的表达方式。
鲍姆加登的《美学》开篇就直接地说,美学是“感性认识的科学”1,美学的目的就是“感性认识本身的完善(完善感性认识)”2。
康德曾把这种感性认识视为美学研究的基本途径,他说,“为了判别某一对象美或不美,我们不是把它的表象凭借悟性连系于客体以求得知识,而是凭借想像力(或者想像力和悟性相结合)连系于主体和它的快感和不快感。
”3在康德看来,审美判断不是逻辑的,它的形成来源于“用愉快的感觉去意识它”4。
这句曾被黑格尔认为是“关于美所说过的第一句合理性的话”5正说明了美学话语的感性特征自始就被认为是美学和美学研究的学科标识。
凡是对美学话语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美学话语的这种感性特征使它钟情于审美体验的发生和审美感受的感知而区别于逻辑上的明晰认识。
但是,伊格尔顿却不这样看。
他以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自信批驳了那种反对美学与任何理性分析相联系的观念,并且把审美与意识形态联系在一起,对审美话语作了意识形态意义上的解读。
这主要体现在他的《审美意识形态》之中。
《审美意识形态》是伊格尔顿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著作,谈的是西方美学家的思想。
从舍夫兹博里,一直到后现代视野中的福柯、利奥塔、德里达,都在他的视野之内。
用伊格尔顿自己的话说,这部著作不是一部西方美学史,而是对这些西方美学思想家的美学思想进行的历史性考察。
实际上却不是这样,不但它有着美学史的效果,而且伊格尔顿的历史考察中也强烈地渗透着他对意识形态概念的一贯关注和对审美意识形态问题认识上的深化,因此,它是伊格尔顿意识形态批评理论思考中的一部重要的作品伊格尔顿的思考是从审美话语产生的历史语境开始的。
他注意到,在启蒙主义时代以来,随着人类自主意识和理性精神的觉醒,现代欧洲思想就已经开始重视审美了。
但是审美并不是一个自在的特殊的感性领域。
在欧洲的思想发展中,审美在承认人类需要和感性欲望的基础上,不断地向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着的理想的普遍王国和人的特殊欲求之间的断裂发起批判性进攻,所以,审美话语并不仅仅是感观体验的直接综合,它同时也包含了一种理性观念,审美话语同时也是一种意识形态形式。
这是伊格尔顿中对美学话语进行思考的一个基本的原则。
他认为,自美学诞生以来,审美话语之所以在人类文化思想的演进中起到如此突出的作用,关键是因为审美话语对它所置身的意识形态语境提出了异常有力的挑战,并为人类提供了探索意义和价值本原的话语方式,所以,审美话语自始至终都明显地表现出了意识形态斗争的痕迹。
伊格尔顿的这个观点明显地突出了审美话语的意识形态内涵。
在对审美话语的认识上,虽然历来都存在着“艺术论”和“人生论”两种认知取向,但伊格尔顿在审美话语的价值属性上明确标举意识形态性并上升到对美学问题的基本认识,这却不啻为一种惊人之谈。
伊格尔顿从美学学科产生那一天开始讲起。
在第一章《审美的兴起》中,伊格尔顿综述了审美兴起的过程,考察了审美与资产阶级主体性确立的关系,以及审美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主要构成关系,描述了审美与法律、资产阶级社会规则之间那种既认同又批判的复杂过程。
对这个过程的描述,其着重点是十八世纪美学兴起过程中审美话语和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
在他看来,自启蒙时代以来,与绝对理性主义对主体、感性的忽视相伴随的是生活世界被重新发现了。
“哲学似乎突然意识到,在它的精神飞地之外存在着一个极端拥挤的、随时可能完全摆脱它控制的领域”,也就是“我们全部的感性生活”6。
这个感性生活领域正是审美关注的地方,鲍姆加登所建立的美学就是对这种审美领域加以强调的结果。
但是,伊格尔顿认为,在十八世纪的社会现实中,鲍姆加登的美学注定是与德国社会的政治情境联系在一起的。
因为十八世纪的德国是一个邦国林立的封建国家,既缺乏政治和经济权力的根基,又缺乏一种总体文化。
当时自私自利的贵族已经无法领导文化界的启蒙运动,是一些职业的文化阶层肩负起了这个重任。
但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审美话语体现出了与意识形态既保持距离又亦步亦趋的联系。
在当时唯理主义观念普遍盛行的情形下,理性话语为了找到直接深入感觉世界的方式不得不考虑感性的生活,而当时的资产阶级启蒙运动一方面强调反封建,另一方面却还对封建权威极端尊敬,典型的如康德,他既是勇敢的启蒙思想家,又是普鲁士国王驯顺的国民。
美学就诞生在这样一个政治情境之中,它是十八世纪专制主义统治的内在的意识形态困境的预兆。
对鲍姆加登来说,审美认识介于理性的普遍性和感性的特殊性之间,美学的任务是以真正的理性运作的方式把模糊混乱的感性生活整理成清晰明确的表象,从而使统治阶级能够伸入到那些至关重要的感性生活的领域。
因此,鲍姆加登的美学开拓的是理性的殖民化过程,美学体现了资产阶级解决政治困境的方式,它作为理性的补充把启蒙时期的理性拓展为超越理性范围的充满活力的领域,把理性忽略了的或者无法认识的领域变得清晰易解,在它的协助下,确定的具体化的东西也就可以被聚合成历史叙述,从而适应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统治。
伊格尔顿通过对英国经验美学的考察向我们指出美学是如何有效地协助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向人们的理性世界掘进并进而成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帮凶”的。
舍夫兹博里通过道德的审美化把丰富的人文主义传统引入资产阶级公共领域,使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在审美经验的基础上感染了自由、个性等中产阶级的审美趣味,从而为资产阶级社会奠定了比理性更为人们所接受的情感基础;休谟以想象为武器,通过“知性”的感性化弥补了舍夫兹博里道德审美化的不足;深谙理性力量的崇高感觉的爱德蒙·伯克则通过对一种更具体的审美感觉的强调配合了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作用的发挥,从而使理性的统治成为可能。
因此,这三位经验主义美学家都是主张审美与意识形态相结合的典范。
经验主义美学在一个基本的认知方式上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疏通了感性的统治渠道,同时这种疏通也是美学借以确立自己的思想和学科地位的方式。
而这也正是十八世纪审美话语的主要特征。
在伊格尔顿看来,康德的美学同时体现了审美意识形态的精髓,康德所提出审美判断的普遍性、无功利性、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是通过恢复客观秩序来恢复主体性的形式,他实际上是在主体经验的结构内追寻超越主体经验的物质世界的真实性,最终以一种“无法之法”平衡了抽象的政治权力和主观世界,所以康德的美学是感性受理性压制的,康德的判断力是平衡感性和理性的手段,这正说明了美学的意识形态性是资产阶级政治发挥作用的重要手段,审美为资产阶级的统治构成了一种有机的联系,审美成了一种值得信赖的政治统治形式,而“意识形态话语在所指的形式背后隐藏着必要的情感内容,在表面上赋予世界以特征的行动中描述了说话者与世界之间的生动关系。
”7进而言之,审美意识形态就是对审美话语和意识形态之间的这种深层次的联系的揭示,审美意识形态的话语逻辑在于它一方面保留了事物的物质性,使特殊性没有被抽象为普遍的法则;另一方面这种物质性、我(特殊性)却神秘地担当了普遍法则的强制性逻辑的角色,物质性和我的特殊性不但最终要走向普遍性,而且它们还把自己的这种“强制”说成是合理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审美意识形态是一个悖论的形式,它一方面深入经验(主体),另一方面深陷理论(客观的普遍性),它要达到是审美的抽象。
但审美意识形态的意义恰恰在于它的物质性,它能使我们在一个更深刻的意义上透析审美话语的价值本性,同时也能为我们理解意识形态发生作用的隐蔽方式提供思考路径,从而使我们更深刻地认识一定社会意识形态的本质内涵,而这也正是伊格尔顿提出审美意识形态这个概念的意义所在。
B《审美意识形态》的一个基本的立场是在审美话语内涵的内在分裂中探析审美意识形态的张力意义,从而揭示美学话语的内在运行机制。
伊格尔顿的话语逻辑是感性话语自产生之初就与理性话语有着分工上的矛盾和不合理之处,理性话语时刻想要僭越感性话语的疆界并借感性话语达到统治霸权,感性话语则通过感觉、体验等感性经验对理性话语的统治形式有所裨益,但感性话语并没有完全屈服于理性话语的淫威,感性话语始终向资产阶级主流意识形态形式提出了挑战。
这种话语逻辑表明了伊格尔顿对审美意识形态的一个基本的看法:一方面,审美话语诞生在理性话语的一个危机的时刻,“没有什么比占统治地位的理性更无能的了,因为它除了自身概念之外,便一无所知。
”8在这种危机中,审美话语恰如其分地配合了理性话语向人们的生活世界的挺进过程,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为资产阶级专制主义意识形态建构了新的主体形式;另一方面,审美话语的崛起标志着传统理性的某种危机,标志着潜在的解放思潮或乌托邦思潮的确立,它促使理性话语在一种危机中回复感觉自身,从而反抗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形式。
从伊格尔顿的逻辑分析中我们不难看出,他更多地强调后者,也就是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形式的审美话语是如何在一种张力形式中与资产阶级社会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形式有所关联同时又体现出自己的独特地位和作用的。
在伊格尔顿看来,对审美意识形态的这种独特地位和作用的强调是反抗资本主义社会“内化的压抑”9从而达到人类心灵解放的一个重要手段,而这种反抗和解放的途径是必须通过对“肉体”的重视和重新理解才能实现的。
“肉体”是一个重要的美学概念,在它的介质上,集聚了美学大量的感性法则和神秘情感,人类审美追求中的理想最终要在这个介质上得以丰富。
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尼采说肉体是比意识更丰富、更清晰的领域;马尔库塞在它那里发现了艺术革命的实现方式;西美尔通过它探索人与现代性文化对抗的途径。
所以,在美学意义上,肉体是人的所有感性领域的综合,它是人们在现代文化空间中标示存在和知觉自身的特有形式,正像著名现象学学者梅洛-庞蒂所言:“我的身体是所有物体的共通结构,至少对被感知的世界而言,我的身体是我的…理解力‟的一般工具。
”10“因为身体有行为,所以身体是这种奇特的物体,它把自己的各部分当作世界的一般象征来使用,我们就是以这种方式得以…经常接触‟这个世界,…理解‟这个世界,发现这个世界的一种意义。
”11伊格尔顿则对肉体在感性经验上与审美的关系作了重新的阐发。
在伊格尔顿的观念中,肉体既是一个美学概念,又是一个意识形态的概念。
在美学上,作为一种感性的舒展形式,肉体以它对快感的执着而尽心的追求和对欲望真实而率情的表达展现着审美理想的最基本的特征,肉体是审美的亲密伙伴,不但审美的发生依靠感性的肉体作为介质,而且审美的价值判断也必须在肉体的本能欲望中发现它的基础;在意识形态上,肉体则包含了所有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特征,它帮助资产阶级专制主义意识形态塑造规顺的主体,所以它是审美意识形态的标志和代码。
按着这两种意义导向,伊格尔顿探讨了肉体与审美、肉体与意识形态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