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直观与现象学直观
——埃德蒙德·胡塞尔致胡戈·冯·霍夫曼斯塔尔的一封信
哥廷根,1907年,1月12日
Hoher Weg7号. 尊敬的冯·霍夫曼斯塔尔先生!
您对我说过,不断地像潮水般涌来的信件使您的日子颇为艰难。
但您的精美的馈赠给我带来极大的愉快,所以我必须向您表示感谢。
恶有恶报,于是您也得承担这封信的后果。
未能及时表示感谢,在此敬请原谅。
我早就在试图综合我的一些想法,现在突然成功了,犹如天赐予我。
我得赶紧把这些想法固定下来。
您的那几个“小短剧”还一直在我身边放着,尽管我只连续地读了其中一些,它们仍然给我带来很大的启发。
您的艺术将那种“内心状态”描述成纯粹美学的状态,或者,实际上不是描述成纯粹美学的状态,而是把它提高到纯粹美学之美的观念领域之中,我对这种在美学的客体化之中的“内心状态”尤为感兴趣;就是说,我不仅作为艺术爱好者,而且作为哲学家和“现象学家”对此感兴趣。
为了把握哲学基本问题的清晰意义和为了把握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我曾进行了多年的努力,我所得到的恒久的收获就是“现象学的”方法。
它要求我们对所有的客观性持一种与“自然”态度根本不同的态度,这种态度与我们在欣赏您的纯粹美学的艺术时对被描述的客体与周围世界所持的态度是相近的。
对一个纯粹美学的艺术作品的直观是在严格排除任何智慧的存在性表态和任何感情、意愿的表态的情况下进行的,后一种表态是以前一种表态为前提的。
或者说,艺术作品将我们置身于一种纯粹美学的、排除了任何表态的直观之中。
存在性的世界显露得越多或被利用得越多,一部艺术作品从自身出发对存在性表态要求得越多(例如,艺术作品甚至作为自然主义的感官假象:摄影的自然真实性),这部作品在美学上便越是不纯。
(这也包括各种各样的“倾向”。
)自然的精神态度、现时生活的精神态度完全是“存在性的”。
我们将那些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事物、将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和在科学中所谈的那些事物看作是现实,而感情行为和意愿行为则建立在这些对存在的看上:喜悦——此物在,悲哀——彼物不在,愿望——那物应当在,如此等等(它们等同于情感的存在性表态):这是与纯粹美学直观以及与此相应的感觉状况所具有那种精神态度相对立的一极。
但这同样也是与纯粹现象学的精神态度相对立的一极,在现象学的精神态度中,所有哲学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
因为现象学的方法也要求严格地排除所有存在性的执态。
首先是在认识批判之中排除所有存在性的执态。
①(①原注:我在这里略去了与此相平行的各个领域,即对“实践理性”、“美学理性”,以及整个“评价理性”的哲学批判不谈。
)
一旦认识的斯芬克斯提出它的问题,一旦我们看到了认识可能性的深邃问题,这些认识仅仅在主观体验中得以进行并且可以说是把握了自在存在的客观性,我们对所有已有的认识以及对所有已有的存在——对所有的科学和所有被宣称的
现实——的态度便会彻底改变。
这一切都是可疑的,都是难以理解的,都是莫名其妙的!要解这个谜,只有站在这个谜的基地上,把一切认识都看作是可疑的并且不接受任何已有的存在。
这样,所有的科学、所有的现实(也包括本身自我的现实)都成了“现象”。
剩下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在纯粹的直观中(在纯粹直观的分析和抽象中)阐明内在于现象之中的意义;即阐明认识本身以及对象本身根据其内在本质所指的是什么,同时,我们不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超越出纯粹
现象一步,就是说,不把任何在现象中被误认为是超越的存在设定为是被给予的并且不去利用这些超越的存在。
“认识”的所有类型、形式都要受到这样的探讨。
如果所有的认识都可疑,那么“认识”这个现象便是唯一的被给予性,并且在我承认某物有效之前,我只是直观并纯粹直观地(也可说是纯粹美学地)研究:有效性究竟是指什么,就是说,认识本身以及随同它并在它之中“被认识的对象”所指的是什么。
当然,为了“直观地”研究认识,我不能仅仅依据那种动词的拟-认识(符号性思维),而是依据真正“明证的”、“明察的”认识,尽管对那种符号性的认识也需要在与明证性认识的关系中受到现象学的本质分析。
因此,现象学的直观与“纯粹”艺术中的美学直观是相近的;当然这种直观不是为了美学的享受,而是为了进行进一步的研究、进一步的认识,为了科学地确立一个新的(哲学)领域。
还有一点:艺术家为了从世界中获得有关自然和人的“知识”而“观察”世界,他对待世界的态度与现象学家对待世界的态度是相似的。
就是说,他不是观察着的自然研究者和心理学家,不是一个对人进行实际观察的观察家,就好像他的目的是在于自然科学和人的科学一样。
当他观察世界时,世界对他来说成为现象,世界的存在对他来说无关紧要,正如哲学家(在理性批判中)所做的那样。
艺术家与哲学家不同的地方只是在于,前者的目的不是为了论证和在概念中把握这个世界现象的“意义”,而是在于直觉地占有这个现象,以便从中为美学的创造性刻划收集丰富的形象和材料。
无可救药的、十足地道的教授!他一开口就非得做讲授不可。
但幸好在讲授的哲学“本质”中并不包含回答的义务,而在“学院自由”的本质中却包含着在讲授时随意睡觉或逃学的权利。
但我祝愿您,尊敬的冯·霍夫曼斯塔尔先生,在新的一年中万事如意。
我对您的祝愿也是对所有关心着您内心世界之造诣和发展的人的祝福。
附言:我不愿冒昧地谈论您的作品。
我想,称赞、指责和所有那些聪明的废话对您来说都无关紧要。
您肯定知道(在最广意义上的)艺术家的三条金规则,它们同时也是所有真正伟大作品的公开秘密:1)他具有天赋——这是毫无疑问的,否则他就不是艺术家了。
2)他只纯粹地追随他的魔力,这种发自内心的魔力驱使他发挥直观-盲目的影响。
3)反正其他所有的人都比他懂得多,因此他观察所有这些人——纯美学地或者纯现象学地进行观察。
我们全家向您全家致以最美好的问候
您的 E.胡塞尔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