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在描述了海德格尔早期的真理概念以及相关的存在真理问题之后,我们现在要将目光转向他的存在本身的问题以及与此相关的无敝问题。
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海德格尔在1969年不只是在术语上修改了他对存在真理的理解;而且他同时还表露出一个基本主张,即:追问存在真理固然有意义,但那是已经为黑格尔和胡塞尔所追问过的问题,而真正的存在问题在他之前还没有被任何人接触到,这就是作为存在的存在(参见:SD,77)。
本文在开始时曾以这样一个对立的问题开始:为什么我们既可以说,胡塞尔接近了本真的存在问题,同时又可以说,在胡塞尔那里没有存在问题。
对这个问题,现在可以有一个海德格尔意义上的答案:胡塞尔虽然提出了存在者存在的问题,但没有提出存在本身的问题,后一个问题是前一个问题的基础。
后面的论述将会表明,与存在本身的问题有关的是胡塞尔的另一个存在概念,即系词意义上的存在。
但我们事先要论及的是胡塞尔的范畴直观。
实际上我们在至此为止的分析中还没有讨论到,胡塞尔的范畴直观对海德格尔的影响究竟何在。
如前所述,当胡塞尔在谈及作为范畴直观对象的存在时,他指的是不再是真理意义上的存在,而是系词意义上的存在。
这个意义上的存在是关系行为的意向相关项,而关系行为(两束以上的多束行为)奠基于素朴行为(单束的行为)之中,例如对‚椅子是黄的‛的实事状态感知奠基于对‚椅子‛的实事感知之中,这个情况决定了范畴直观必定奠基于素朴直观之中。
海德格尔在这里并不完全同意胡塞尔的观点。
虽然他也谈到范畴直观在素朴直观中的奠基等等,但是,如果存在被理解为连系词,那么他的真正看法在于,‚原本的东西是关系本身,通过这种关系,关系环节自身才得以明确‛,关系要比关系环节‚更本真‛(GA 20,86)。
——当然,这还不是海德格尔和胡塞尔之间的真正分歧所在。
就系词意义上的存在概念而言,海德格尔在《时间概念历史导引》中似乎还没有明确地表露出他与胡塞尔的分歧。
他在这里主要是赞同并引用胡塞尔的说法:‚实事状态和(系词意义上的)存在这两个概念的起源并不处在对判断或对判断充实的‘反思’之中,而是真实地处在‘判断充实本身’之中;我们不是在作为对象的行为之中,而是在这些行为的对象之中找到实现这些概念的抽象基础‛。
海德格尔对此阐释说,‚‘存在’……不是意识方面的东西,而是某些行为的相关项‛。
[i][xxv]将系词意义上的存在看作是某些行为(即范畴直观行为或关系直观行为)的相关项,这个表述以后在海德格尔那里难得见到。
可以说,在1925年《时间概念历史导引》中,海德格尔首先看到的是胡塞尔在存在问题上(作为系词的存在方面)的功绩,就像他在七十年代回顾这一问题时所指出的那样:‚借助于那些范畴直观分析,胡塞尔把存在从它在判断上的固定状态中解放出来。
‛(VS,115)在胡塞尔之后,存在不再是判断的对象,而是可以直接感知到的东西:‚只有当某个存在现实地或想像地被置于我们眼前时,存在的概念才能够产生出来。
‛(LUII/2,A614/B2142)这里所说的‚置于眼前‛当然是指特殊的范畴感知。
而海德格尔在这点上的主要获益在于,他‚终于有了一个基地:‘存在’不是一个单纯的概念,不是一个通过推论而产生的纯粹的抽象‛(VS,116)。
但胡塞尔在‚存在‛问题上的漫不经心是显而易见的:在分析范畴直观的进程中,他在第六研究的第44节中虽然将存在概念作为第一分析范例,但‚存在‛在他那里充其量只是一个与其他范畴(如:一、多、全、数等等)相并列的范畴。
存在与其他范畴一样,可以作为形式的含义因素被意指,并在并且可以在范畴感知中得到充实。
而到第46节开始展开‚对感性感知和范畴感知之间区别的现象学分析‛时,‚存在‛已经不再成为话题。
所以海德格尔有理由说,胡塞尔只是‚触到了或擦过了存在问题‛(VS,111)。
前面所列出的海德格尔的明确‚说法‛出自他在七十年代所做的回顾。
在二十年代真正对系词意义上的存在进行集中讨论的是1927年的《现象学的基本问题》讲座,海德格尔将它看作是对《存在与时间》第一卷未竟部分(第三篇:‚时间与存在‛)中心论题的展开阐释。
海德格尔对存在问题的关注从《现象学的基本问题》讲座的一开始便很明确:这里所说的‚基本问题‛虽然是复数,实际上毋宁说是单数,因为这里讨论的基本问题可以说只有一个:存在。
故而哲学在这里被定义为‚关于存在的科学‛,哲学的基本问题就是,‚探问存在的意义和根据‛(GA24,§3 u. §18)。
在第一部分中,海德格尔列出并分析了关于存在的四个命题:1)康德的命题:存在不是一个实在的谓词;2)可以回溯到亚理士多德的经院哲学命题:存在者的存在状态可以区分为实存(existentia)与实质(essentia);3)近代存在论的命题:存在的基本方式是自然的存在(resexstensa)和精神的存在(res cogitans);4)最宽泛意义上的逻辑学的命题:所有存在者都可以在无碍其存在方式的情况下用‚是‛来言说:系词的存在。
最后一个命题显然与胡塞尔在《逻辑研究》中讨论的‚系词意义上的存在‛有关。
海德格尔在这里也强调:‚只有胡塞尔才在其《逻辑研究》中又为逻辑学及其问题带来了昭示。
‛(GA24,253)后面将会看到,实际上海德格尔也是从这个意义上的存在着手切入他的存在问题。
但在这里和在《存在与时间》中一样,海德格尔仅仅探讨作为系词的‚是‛。
这是因为他不言自明地把‚是‛等同于系词,所以没有区分在逻辑学中‚是‛所具有的另外两个公认含义:存有和同一,这也被看作是海德格尔存在分析中的一个弱项。
[ii][xxvi]但海德格尔对在逻辑学史上的系词‚是‛四种基本含义区分应当是他的一个强项:1)某物-是(偶然的是);2)什么-是(必然的是);3)如何-是;4)真实-是。
而‚存在者的存在就意味着:什么性(Washeit)、如何性(Wieheit)、真实性(Wahrheit)‛(GA24,291)。
如果我们现在来回顾一下海德格尔在《时间概念历史导引》中对两种存在概念的划分,那么可以看出,在《现象学基本问题》中,真理意义上的存在已经作为一个含义被包容在系词意义上的存在之中。
而由于海德格尔将系词的存在只是视为思想史上四个存在命题之一,因而作为逻辑学命题的系词存在也只是各种已有的和可能的基本存在方式之一。
从这个角度看,这几个概念的内涵由宽到窄的顺序应当是:存在的基本方式-系词存在-真理存在。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进行比较:海德格尔认为,通过对四个存在命题的讨论产生出四个存在论的基本问题:1)存在论的差异;2)存在的基本分节;3)存在的可能变异;4)存在的真理特征(参见:GA24,第二部分)。
而这里的第四个问题与前面的第四个命题是相呼应的。
从这个角度看,真理存在与系词存在是并列的,或者说,是对应的。
无论这两个角度中的哪一个角度更符合海德格尔的本意——这应当是另一篇论文的研究课题——,我们现在都可以更清晰地看到海德格尔整个存在问题的纵(历史)横(系统)脉络,这对我们在大视域中进一步把握这个问题不无裨益。
但海德格尔本人在《现象学基本问题》中还是没有完成对后三个存在基本问题的展开,而只是讨论了第一个基本问题,即存在论的差异:存在与存在者的区别。
尽管如此,他在讨论存在问题时的思路总地说来仍然偏重于从陈述真理的真实存在入手。
这里表露出海德格尔对待传统真理观的若即若离趋向:一方面他指出传统的真理观基于陈述(判断)真理,并要求克服传统另辟蹊径,另一方面他又一再试图以陈述真理为突破口。
这里的原因很可能在于,真理意义上的存在(真实存在)是进入和展开海德格尔基础存在论的必要前提。
他对‚此在‛在存在论方面的优先地位之突出主要是借助于‚真实存在‛的范畴而进行的。
我们至少可以从两个角度来考察海德格尔对‚此在‛与‚真实存在‛之间关系的理解:一方面,在《时间概念历史导引》第17节里,这个关系主要表现为‚存在问题与探问着的存在者(此在)的联系‛;存在只有从此在出发才能得到理解(GA20,198-202),因为,如他以后在《存在与时间》中所说,‚真实存在作为揭示着的存在是此在的一个存在方式‛(SuZ,220),或者,像他在《现象学的基本问题》中所说,‚陈述的真实存在就在于它的结构,因为陈述自身是此在的一种状态‛(GA24,309);海德格尔据此而可以说,‚唯当真理在,才‘有’存在——而非存在者。
而唯当此在在,真理才在。
‛(SuZ,230,GA 24,25)概言之,从‚此在‛到‚真实存在‛再到‚存在‛,这可以说是一个‚认识论的‛解释方向。
另一个可能的解释角度则可以命名为‚存在论-生存论的‛方向:这个解释的前提在于把海德格尔的‚存在‛理解为世界;而此在则与此相关地是‚在世存在‛,或者说,是‚在中存在‛(In-Sein)。
世界的敞开性使此在的‚揭示‛(敞开性)得以可能,或者说,使此在的‚绽出‛得以可能:‚揭示的生存论-存在论基础才指明着最原初的真理现象‛。
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可以说,‚此在是‘在真理之中’‛(SuZ,220-221)。
从这个方向上依次可把握到的环节是存在(世界)、真实存在(世界的敞开或‚绽露‛[iii][xxvii])、此在(揭示着的存在以及被揭示状态)(SuZ,220)。
让我们再回到1973年采林根研讨课上去:9月6日讨论课的结尾问题是:‚意识(Bewu 遲sein)与此在(Dasein)——在这两个词中都含有‘存在’(Sein)这个动词。
‛因此,‚存在在意识和此在中具有什么意义?‛(VS,118)就意识中的存在而言,胡塞尔会回答:存在在意识之中;而就此在中的存在而言,海德格尔的回答是:‚此在中的存在必须保证一个‘外面’(Drau遝n)‛,也就是说,它‚意味着生存的绽出‛,或者用他后期的话来说,意味着‚澄明的急迫性‛(VS,122)。
但联系上面对《存在与时间》前后的海德格尔的分析来看,无论他的本意如何,‚存在‛事实上是一座桥,海德格尔借助它而‚离开意识,达到此在‛(VS,124),从意识现象学过渡到此在现象学。
这个过渡也被海德格尔称之为‚思的场所革命‛或‚场所移置‛(VS,125),而且这个过渡是以完全现象学的方式进行的。
此外,其所以将‚存在‛称之为‚桥‛,同时也是因为海德格尔在这个时期最终没有能够切回到存在问题之中。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海德格尔在后期要对《存在与时间》中的主体性趋向作出自我批判。
至于‚存在是桥‛的命题是否也适合于后期的、亦即总体的海德格尔,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本文的论述范围。
[iv][xxviii]但从目前海德格尔存在问题所引发的效果来看,我们无疑可以把海德格尔在许多年前概括胡塞尔意向性分析结果时所说的话也用在他自己的存在分析上:存在这个表述即使在今日也仍然不是一个口令,而是一个中心问题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