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士祯悼亡诗悼亡作为古典诗歌的一个类型,自唐代韦应物、元稹之后,艺术表现方面的开拓大体已完成,以后的诗人似乎再没什么创新的余地。
自元代傅与砺以降,明清两代诗家赋悼亡者甚众,名诗人如王彦泓、王夫之、屈大均、尤侗、厉鹗、杭世骏集中都有悼亡之作,但引起关注的只有清代诗人王士禛和尤侗。
但即便是这两位诗人,近代陈衍也认为:“语云欢娱难工,愁苦易好。
而悼亡诗工者甚妙。
王阮亭、尤西堂不过尔尔,则以此种诗贵真,而妇女之行多庸庸无奇。
潘令、元相所已言,几不能出其范围也。
”。
那么,悼亡诗的艺术成就果真到唐代就再无发展了吗?我觉得还不能这么说。
起码就王渔洋的作品看,虽然艺术表现未必有多少新颖之处,但其多章组诗的规模化制作仍在体式上有所发展,值得我们关注和研究。
在唐宋以前,悼亡诗多为零星短章,多章组诗的规模化制作出现于清代,其始作俑者或许就是王渔洋。
多章组诗体制上的庞大首先意味着内容表达的量化需求,大量生活细节的文学化是这种需求的直接原因。
明清以后,由于制度或经济的原因,官员仕宦常不能携眷而往,对妻室在乡侍亲课子的艰辛,也往往难以体会。
一旦妻子亡故,中馈无主,丈夫顿失左右臂,于是长忆亡人,增伉俪之重。
李梦阳正德十一年(1516)五月丧妻,撰《封宜人亡妻左氏墓志铭》,有云:李子哭语入曰,妻亡而予然后知吾妻也。
人曰何也,李子曰:往予学若官,不问家事,今事不问不举矣;留宾酒食,称宾至,今不至矣,即至弗称矣。
往予不见器处用之具,今器弃掷弗收矣,然又善碎损。
往疏酱盐豉弗乏也,今不继旧矣。
鸡鸭羊豕时食,今食弗时,瘦矣。
妻在内无嘻嘻,门予出即夜弗扃也。
门今扃,内嘻嘻矣。
予往不识衣垢,今不命之浣不浣矣。
缝剪描刺,妻不假手、不袭巧成足师,今无足师者矣,然又假手人。
往予有古今之忾,难友言而言之妻,今入而无与言者。
故日妻亡而予然后知吾妻也。
唐宋以前的女子墓志,多空洞的装饰辞藻而少生活细节的铺陈,像李梦阳这样很具体的叙写,时代越往后越常见。
而相应地,悼亡诗的篇幅也越来越大,花样则日益翻新。
不但以诗悼念亡妻,有的还代妻作诗诀别。
如清代马先登《勿待轩诗集存稿》卷一就有代妻诀诗,卷二有《悼亡》四十绝句。
类似这样的悼亡组诗,明清两代颇不鲜见,但只有王士禛的作品进入批评家的视野。
清末杨子毕《芳菲菲堂诗话》已注意到:“阮亭三咏悼亡,一哭张宜人,再哭陈孺人,又哭张孺人,此老不幸亦云甚矣!然诗以哭张宜人者为最凄惋,如‘门第河东双戟围’云云、‘病中送我向南秦’云云、‘帖子宜春认旧题’云云、‘药炉经卷送生涯’云云,诸语不必絮絮言情,而情思自觉怆绝,读之肠结,固不在唐人之‘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下也。
”当代学者对王士禛的悼亡诗也有特别的关注,提出一些很好的见解。
本文拟就王士稹三次悼亡及其作品的不同特点再作一些补充性的分析。
悼亡不是一次,而是三次,并且后两次也各写作了一组12首七绝的悼亡诗。
张宜人去世不久,老父担心士禛生活无人照料,翌年十月就为续取济宁陈氏,时年16岁。
陈孺人性婉嫣闲静,来京邸未几,内外井井有条,家人咸称贤淑,王士稹也稍纾张宜人去世的悲痛。
康熙二十三年(1684)九月二十日,陈孺人生三女于京邸,因士稹不久就膺詹事府(俗称宫詹)少詹事之命,遂名之为阿宫。
十一月士禛奉命祭告南海,嘱从侄启沃护送家室归里。
六年后陈孺人再来京服侍,丈夫每迁一职,“必相岛勉以清勤酬主知”。
京官俸薄,“孺人手司出纳,往往以樽节佐之”。
康熙三十年(1691)因哭母丧而病肺,医药无效,越明年四月十二日而殁。
遗言日:“君受国恩深重,致身九卿,当黾勉服官以图报称。
遇下人当以宽。
”又曰:“从君十七年,止有一女,且善病,可谨视之如我在也。
”孰料三个月后,阿宫也不幸夭折。
王士稹追忆孺人德行,“尤痛其十七年中,荆钗裙布,手自箴纫,无金珠以耀首,无锦绮以饰身”;尤喜其性慧强记,“口授唐绝句百首,皆成诵,吟讽中律吕,予所赋诗,亦颇能诵数十篇,禅诵之余,每举以相乐”。
看来陈孺人天性颖悟,颇有文学修养,还能与丈夫咏诗作乐,悼张宜人诗文中从来没提到这方面的内容。
悼念陈孺人的《悼亡诗》原有十六首,删存12首,收在《蚕尾诗集》卷二,题下注:“哭陈孺人及女宫作。
”由于陈氏奉佛诵经,悼亡第一首就从佛家话头写起:“优钵昙花现即空,那堪摇落委残红。
招魂欲问魂何处,冷雨凄风野寺中。
”第三首仍然是发挥空门之理。
第五首回忆陈孺人诵诗的情景:“博山香篆倚银屏,三体唐诗梵字经。
仿佛红窗人未起寝,灯前教诵雨淋铃。
”相比悼念张宜人的组诗,这组七绝给人返朴归真的感觉,较少用典和出入前人诗句,而将笔触落到写实的细节,构思则常回到传统的今昔对照表现上来。
陈孺人持家的岁月,王士稹已官至户部侍郎,诗中一再出现相应的家庭生活情境:银箭金壶听丽谯,年年空负可怜宵。
抛残斗帐红蕤枕,手点茶汤候早朝。
枕压偏鬟久罢梳,绿窗昼寂掩流苏。
那堪亭午朝回后,日听垂篪响药炉。
二诗一写日常早朝空负良宵,一写孺人病后缠绵病榻,一种无复生人乐趣的空虚无奈之感,在华丽的环境、器物描写反衬下,表达得刻骨铭心。
在这整体的氛围中,“博山香篆倚银屏”一首所能忆起的快乐,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我常想,王士稹一生虽然仕途通达,名满天下,但家庭生活实在是充满了不幸。
他的诗风被目为“神韵”,而神韵又总被认为与一种超然的生活姿态、远离社会现实的审美距离感相联系。
这两者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王士禛第三次悼亡的对象是侧室张孺人。
据《亡室张孺人行述》:“孺人淮之山阳人,本周氏。
其归予甫髫髫,修眉曼睩,双瞳如剪秋水,婉娈。
张夫人爱之,俾从己姓。
孺人少机警,能强记。
张夫人善病,凡箱箧筅库之属,一以委之。
康熙十五年丙辰正月,予内艰服阕上京师。
九月张夫人病卒于家,孺人日夜侍汤药,殁则哭踊不自胜。
自时厥后二十余年,每讳日必呜咽流涕,虽张夫人逮下之仁,而孺人之贤可知也。
”看来张孺人的出身像是丫鬟,所以从张宜人姓。
宜人病故不久,翌年二月老父就遣孺人来京服侍饮食。
及继室陈孺人来京,她又能扶助持家,燕飨宾客饶有宜人之风。
此后无论士稹居里守制,还是在京任职,饮食起居都赖孺人调护。
然而从康熙二十五年起孺人即婴疾,时剧时瘥,终以三十八年(1699)六月七日卒于京邸,享年43岁。
当时王士稹是66岁,孺人虽非正室,却是伴他生活时间最长的。
《行述》起首就说“老不能朝夕哭,而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拊膺自叹,中夜反侧。
(中略)欲赋诗以写其悲愤无聊之思,而胸臆间如有鲠不得吐。
聊追忆平生,书其梗概,使孺人之贤不至与烟草同灭没,而予之悲,庶亦稍写起万一焉”。
由此可见,王士禛对张孺人是怀有特殊情感的。
古代男子娶妻,必门当户对,多考虑政治、经济及血缘等因素;而讨小妾却无需顾及这些,反得伶俐可爱的女子。
据《行述》看,张孺人应该是《红楼梦》中平儿那样的女子,乖巧能干,更兼容貌明丽——三篇行述中只有张孺人特别描述了相貌,可见张氏不仅美貌过人,也是很得士禛怜爱的。
果然,12首悼亡诗中破天荒地出现了对亡室容貌的描写:“曼睩横波一顾时,素妆不屑涴胭脂。
成都画手丹青笔,难写天然却月眉。
”而且其九写道:“廿年往事忆前尘,离合神光似洛滨。
白有宓妃留不得,那能怜取眼前人。
”这是说张宜人亡故之际,自己沉溺于悼亡之情不能自拔,以致冷淡了孺人,其中的歉疚和遗憾之意是不难体会的。
或许正是出自爱恋而非感激之情,这组悼亡诗相比前面两组,内容更空灵和唯美,“红窗依旧明明月,不向罗帏鉴玉人”这样的情语和‘‘冰簟银床夜色幽,凉生风露碧云秋”这样的景语取代了现实中生活细节的叙写。
诗中很少追忆那些特殊的生活情境,只是抒发失去孺人的悲哀和绝望之情。
虽然也袭用前人诗句,如其一“落叶哀蝉断送秋,他生未卜此生休”,其十一“江上峰青人不见,美弹今日是哀弹”,其十二“春水绿波春草碧,从今何处不关隋”,但像是意之所至,信手拈来,殊无补缀衬贴的感觉,这似乎是渔洋晚年炉火纯青的老境。
值得注意的是,这组悼亡诗中一再出现神话仙传的比拟,除上文举出的宓妃,还有“碧海青天欲见难,月中谁伴女乘鸾”、“飙车几日返神霄,青雀西飞竞寂寥”、“流萤几点堕轻罗,灵鹊传闻此重过”。
这种艺术手法,远地说是承袭江淹的构思,近地说是重拈早年赋香奁体的绮丽笔调,实质上都与他对张孺人的感情有关。
张孺人显然是三位夫人中惟一让他感受到女性的美丽和柔情的一位,他对张孺人的悼念自然流露出缱绻的眷恋,而不只是单纯的道德情感。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就可以判断,陈衍说王渔洋悼亡之作于“潘令、元相所已言,几不能出其范围也”,未免过于武断。
王渔洋三组悼亡诗起码在体制、规模上是有创辟的,因而具有一定的范式意义,后人注意到他的悼亡之作,原因盖在于此。
应该说,悼亡诗到王士禛,所有体式上的发展、结构上的特点、技巧上的变化,才基本穷尽。
而即便是王士禛,除了哭侧室张孺人外,其他两篇行述及其悼亡诗都没有提到妻子的容貌,这显然表明,悼亡诗中对妻子形象的塑造,是彻底被道德化的意识所主宰的。
也许可以说,从古到今的整部悼亡诗史,就是一个被道德化的女性角色群像。
在妻子去世后,男诗人们才在其中倾诉对妻子的赞美和怀念,以及未在妻子生前表达的遗感之情。
这种情形始终没有得到改变,悼亡诗也就一直维持着“公开合法地表达自己对配偶之爱的唯一机会”的地位。
新城王氏为邑中望族,世代与邹平张氏、淄川毕氏、益都赵氏、孙氏等著姓通婚。
王士禛初娶于邹平张氏,祖延登官至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赠太子太保;父万钟福王时授江防同知、镇江府推官。
王、张两家本是姻亲,顺治三年(1646)谢迁聚众攻占新城、长山、淄川一带,士禛即随祖、父避于张氏。
是年张宜人父亲亡故,随母返里,士稹母亲前去探望,“时宜人十岁,发覆额矣,举止如成人”,王夫人很喜欢,遂议婚,并于顺治七年(1650)八月迎娶。
时王士禛十七岁,张宜人年十四。
顺治十六年(1659)秋,王士禛在京铨选,有《寄内二首》,除以“遥怜香阁里,独坐理鸣弦。
明镜惭孤影,愁妆减旧妍”四句表达对妻子的怜惜之情,还称颂了妻子的美德:“偕隐庞公妇,家风儒仲儿。
挽车当早岁,靧雪及芳时。
”此后他偶尔也有诗寄给妻子,但内容都较平淡,妻子对于他的重要性和他自己对妻子的感情,似乎非要到妻子去世,才能真正体会和表达出来。
康熙十五年(1676)九月十日,张宜人在新城里第病逝,享年40岁。
王士稹接到讣闻时夫人已下葬,他甚至不能临帷一哭,只能将一腔悲怀尽情倾诉于《诰封宜人先室张氏行述》中。
他请汪琬为张宜人撰墓志铭,有书云:“某用文辞累吾子者凡两世矣,今吾妻张宜人年甫四十而殁,某感悼不已,愿复以累吾子。
吾子其亦怜我而惠之铭,以慰吾亡者而损吾悲乎?”请平生挚友同时也是当代古文三大家之一的汪琬为撰墓志铭,用意当然不止于寄托哀思,告慰亡灵,更主要的是希望借名家手笔使张宜人事迹传之久远。
出于同样的用心,他还请朱彝尊、汪懋麟为张宜人撰写了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