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几位“多余人”形象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几位“多余人”形象【本文是1998年我的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论文,发表于《湘潭大学学报》,《人大复印报刊资料(现当代文学研究)》全文转载。
本科生学术论文而被《人大复印报刊资料》全文转载,恐怕在全国也是独一无二。
】“多余人”一词源自19世纪俄罗斯文坛,是对当时一种文学典型的命名。
他们属于贵族知识分子,但既不满足于自己的上流社会,又不能跳出这种生活的小圈子与人民结合,所以在他人看来就成了社会上“多余”的人。
“多余人”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多数出身于没落的名门望族,素受文化教养,不为官职钱财所利诱;也能看出现实生活中的某些弊病和缺陷,在反动专制和农奴制下深感窒息。
他们虽有变革现实的抱负,但缺少实践。
他们生活空虚,性格软弱,没有向贵族社会抗争的勇气,只是用忧郁、彷徨的态度对待生活,在社会上无所作为。
“多余人”形象的几个主要典型是:(1)叶甫盖尼·奥涅金(普希金同名小说主人公)是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多余人”,他厌恶首都彼得堡的世俗社交生活,来到了气息清新的乡村。
他拒绝了外省地主的女儿达吉雅娜的爱情,又在决斗中枪杀了自己的挚友连理斯基。
待他像拜伦一样从各地漫游归来,在彼得堡再次同达吉雅娜邂逅相逢,反过来向达吉雅娜求爱时,此时,已成为社交界贵妇人的对方却拒绝了他。
奥涅金既愤世嫉俗,同时又远离人民,空虚无为。
(2)别尔托夫(赫尔岑小说《谁之罪》主人公)本来有着“卓越的才能”和“伟大的抱负”,“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敞开着心扉”,但一旦进入社会,就处处碰壁,而被迫成为“多余”的人。
(3)毕巧林(莱蒙托夫《当代英雄》主人公)是一名贵族军官,天资聪颖,才智出众,对由当时环境支配下的那种空虚无聊生活感到失望,但又没法摆脱,因此苦闷彷徨,甚至玩世不恭。
“狂热好动”与“人格分裂”是他的两大个性。
作为第二代“多余人”,毕巧林比奥涅金更有才能,因而其悲剧性也更深刻。
(4)罗亭(屠格涅夫同名小说主人公)聪明、热忱、好思想、善辞令,向往真理、憧憬未来;但囿于当时的社会条件,加之本人脱离人民、缺乏毅力,他无论是在社会事业上还是在爱情事业上都碰了壁,遭到惨败。
绝望之余,他只好承认自己的“无用”与“多余”,“生来就是无根的浮萍”,最后默默地在1848年巴黎墓战中牺牲,临死前手里还拿着一面红旗。
罗亭的最大特点是“夸夸其谈”,“坐而论道”,缺乏实干精神。
(5)奥勃洛摩夫(冈察洛夫同名小说主人公)是最后一个“多余人”,尤其龌龊不堪。
他虽说生性善良、颇有教养,但由于祖传的庄园领地和300多个农奴供其享用,故无忧无虑,无所事事,天长日久便失去了意志和兴趣,养成了悠闲散漫、好吃懒做的习惯。
他害怕任何变动,无论友谊、爱情都没法使他振作,只知道成天躺在沙发上,直到最后默默地离开人世。
用作家们自己的话来说,“多余人”群像是“既非孔雀,又非乌鸦”的中间人物。
他们既有缺点,又有优点;而且他们的缺点除了与他们自己思想、阶级上的局限性有关外,更多的还是他们所处时代的局限性。
从叶甫盖尼·奥涅金到奥勃洛摩夫,整个俄国社会越来越腐败,这是其背景;而诸“多余人”形象越来越龌龊便是其表现了。
所以,作家们通过这些人物主要是反映现实的黑暗,希望改变现实,扭转时局。
无独有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也出现过这样一批类似的“多余人”形象。
一则,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其社会背景与19世纪的俄国有相似之处,阶级矛盾尖锐,国家暗无天日,民族日趋衰亡,人们渴望变革,以打破这种悲观的现状;二则,中国的“多余人”,也是属于中上层知识分子(包括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地主大家族子弟等),有才识、个性,对现状不满,欲图振兴却又看不到出路,因而内心矛盾、冲突;三则,在一些“多余人”角色身上未尝不存在着他们作者自己的影子。
这与俄国文坛也是不谋而合。
不少作家声称,其小说就是他们本人的准“自传”。
作家与角色都是贵族知识分子,既有自己在才学、人品方面的诸多优点,同时又难免有思想、阶级、时代上的局限与不足。
作家尽管在认识上要高于角色,但其本质一样,他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渗透着自己的爱憎情感与对未来的追求、愿望。
而当他们对自己笔下人物由欣赏走向批判时,他们就跳出了自己阶级、身份局限上的藩蓠,走向了新生。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几个主要“多余人”形象是:鲁迅笔下的涓生、巴金笔下的觉新、柔石笔下的肖涧秋、叶圣陶笔下的倪焕之、曹禺笔下的周萍等。
鲁迅的第二部小说集《彷徨》,大多适应当时文化界阶级分化的形势,对几个接受了民主思想的知识分子进行探索,描述其痛苦与挣扎,也反映其在个人奋斗路途上的破产。
但鲁迅毕竟是鲁迅,他笔下这些人物并不完全等同一般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自我表现。
他们是革命阵营中首先觉悟的部分,但其个人抗争软弱无力、一事无成。
其个人解放并不能离开社会解放单独完成。
当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娜拉》传至中国以后,在“五四”时期的中国社会引起过长时期的强烈反响。
人们开始热烈讨论爱情、婚姻等重大问题。
为此鲁迅撰写了《娜拉出走之后》等一系列文章。
此外他还创作了唯一的爱情题材小说《伤逝》,具体、生动地回答大家:在当时的中国,获得了爱情自由以后,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吗?绝对不可能!单有成功的婚姻还远远不够,只有消灭旧礼教,打破旧制度,才能达到持久的幸福。
《伤逝》的主人公涓生,在他与子君达到个性解放与婚姻自由的目的,勇敢地冲出旧家庭、建立新家庭后,他们原以为从此美满顺利,结果一系列现实问题马上出来:子君妄图扯紧涓生衣角走路,让小家庭生活麻痹他的意志;当失业打击到来时,子君就无以自处。
涓生起初还是有思想、有追求的,急于“救出自己”,视子君为累赘,想甩掉她。
就这样,爱情濒临破灭边缘,最终两人不得不分手。
子君回到自己家里后,性格懦弱的她,因受不了父亲的严威与旁人的冷眼,不久即郁郁而死。
为此涓生陷入了深深的悔恨和悲哀当中。
他彷徨,探索。
然而新的出路又在哪里呢?他仍然迷惘。
鲁迅既以人物的遭逢来谴责社会的压力,同时又对知识分子的弱点进行了深入的剖析。
在《彷徨》中,鲁迅还描绘了另外两个“多余人”。
《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本来也是个有理想、作为的青年;可是,在几经波折之后,便变成了一个“敷敷衍衍,模模糊糊”的人士,把他的精力与时间消耗在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既不能自拔,也便失去一切决断的能力与战斗的意志。
《孤独者》中的魏连殳,曾经是个挂着“新党”头衔的赫赫人物,黑暗社会给予了他很大打击,弄得他承受流言与失业威胁,几乎要到挨饿、乞讨的卑下地步。
结果他不得不向恶势力妥协,做了一个旧军阀的顾问,躬行“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并且以一种愤懑无奈的心情与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待人生、社会,最后带着强烈的精神创伤,寂寞无助地死去。
鲁迅以无比激愤的心情,描写角色悲惨的遭遇与强大的痛苦,同时无情批判了他们性格上的弱点,以教育知识分子认识自己的处境,抛弃旧的生活道路。
《家·春·秋》是巴金的代表作,尤其第一部《家》最为光彩夺目,描写了发生在20年代初四川成都一个高姓大家族中的故事,其中觉新是作者刻画得形象最丰满的一个典型。
他思想矛盾、性格复杂,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成功的“多余人”之一。
他也曾为新思潮所触动,偶有奋发进取、希求新貌的一面;他善良、正直,尽管自己不想作封建家族叛逆者,却保护了那些敢于反抗与斗争的弟妹们。
更重要的是,由于背着因袭的重担,长期接受封建正统教育,以及长房长孙的地位,他对旧家庭、旧制度一直抱着幻想,留恋难舍。
觉新性格懦弱,缺乏“新生”的勇气和力量,面对封建恶势力的重重压迫,他一方面悲痛伤感,另一方面又无可奈何,只得逆来顺受,得过且过。
他既成了旧制度的牺牲品,同时又不断充当着旧制度的维护者。
作者批判和否定了觉新屈从于封建势力的“作揖哲学”、“无政府主义”,同时,对他内心中的矛盾与痛楚又寄予了应有的同情。
巴金在该小说中还塑造了“新人”觉慧,他是觉新的弟弟,敢作敢为,积极革命,并将他与觉新形成鲜明对比,说明如果对旧制度、旧势力迁就妥协,就必定会成为它的牺牲品与殉道者;只有摆脱其羁绊,奋起抗争,青年人才能争得“美丽的青春”。
肖涧秋是又一个典型的中国现代“多余人”。
他是小说《二月》的主人公。
《二月》是“左联五烈士”之一、鲁迅极为赏识的青年作家柔石的代表作,反映了大革命时期浙江省偏远乡镇的生活。
作品通过描写肖涧秋的生活经历和遭遇,再现了旧中国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动荡不安时代里的苦闷、彷徨与探索。
自师范学校毕业以后,肖涧秋长期在外漂泊奔波达6年之久,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等到他实在觉得厌倦了,便来到一个名叫芙蓉镇的小地方,希图过一种安静的生活。
然而芙蓉镇并非“世外桃源”,缺乏宁静与平和,肖涧秋很快就被卷入其矛盾斗争的漩涡当中,他对自己在大革命中牺牲的老同学的妻子儿女分外同情,预想用个人努力来救助文嫂一家,以改变孤苦善良者的不幸处境,结果遭到一些别有用心的歹人与愚昧冷漠的俗人诽谤、攻击和鄙视、不解。
他与陶岚的自由恋爱也引起了有些人的嫉妒和仇恨。
最终,孤儿夭亡、文嫂自尽,给了肖涧秋深重的打击;他无力改变现实,又不愿随波逐流,于是不得不逃离芙蓉镇,一走了之。
肖涧秋是一个“极想有为,怀着热爱,而有所顾惜,过于矜持”的人,是一个游离、彷徨于大革命时代的青年知识分子典型。
他终于没有成为一枚齿轮,只好还原为一粒石子。
柔石通过主人公的失败和几种知识分子倾向的描绘,揭露了当时的黑暗社会现实,同时在客观上也对脱离现实的人道主义与个人奋斗进行了否定,让人们由此“照见自己的姿态”,去思考与探求人生道路。
当然它也存在一些缺点:对肖涧秋同情过多,而对其消极成分剖析不够深,情感有些低沉,也没能给知识分子们指出一条新出路来。
在作者另一部作品《旧时代之死》中,柔石还塑造了另一位“多余人”朱胜瑀。
《旧时代之死》描写“一位落在时代熔炉中的青年,8天内所受的'熔解生活’的全部经过”。
作者“收拾青年们所失落着的生命的遗恨,结构成这部小说”。
其主人公朱胜瑀原来就是一个热情洋溢、富有抱负的青年,由于乃父去世,他家道衰落,导致失学、失业,甚至病倒,精神上陷入了痛苦的深渊。
他也由此看穿了社会“残暴与专横的辗转、黑暗与堕落的代替、敷衍与苟且的轮流”的真面目,故而憎恶它,想对它发起抗争。
但是朱胜瑀又缺乏抗争的勇气和力量,看不到光明的彼岸,于是深感压抑、痛苦与彷徨。
“一种旧的力压迫他,欺侮他;一种新的力又引诱他,招呼他。
他对于旧的力不能反抗,对于新的力又不能接近,他只是在愤恨和幻想中,将蜕化了他的人生;在贫困和颓废中流尽了他一生的泪”。
后来朱胜瑀回到自己家乡,住在尼姑庵里,并把尼姑奉作精神的母亲,皈依她所提倡的“一切皆空”人生哲学。
他坚决反对封建包办婚姻,所以当得知未婚妻自尽后,他内疚、绝望、厌世,最后只好也服毒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