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中的“看客”形象吸引着人们去解读它们,探究它们。
鲁迅的最大成就在于塑造了一系列的典型人物形象。
他把自己的思想,情感以及对社会,对生命的理解全部融入到了每一个活灵活现的人物形象当中:以“精神胜利法”为存活武器的阿Q;满口“之、乎、者、也”,以文人自居却过着最贫苦生活的孔乙己;勤劳朴实却最终因不被容于世俗社会而死的祥林嫂……这些经典的艺术形象,长久以来就被人们解读着,分析着,探究出层层的不同深度和不同内涵。
不过,就在我们津津有味地品评着这些人物的时候,我们是否在有意或无意间发现了这样一群人物:阿Q所生活的未庄的人们和阿Q被砍头时那些城里的人们;华老栓茶馆中的那些食客们;咸亨酒店里那些站着喝酒的“短衣帮”们,以及老板和“我”这个温酒的小伙计,祥林嫂生活的鲁镇上的男人女人们以及她身边的柳妈等等。
当有一天,我们无意间注意到了这群人物时,再一篇篇细细阅读一下鲁迅的小说时,就会惊奇的发现,这样一群人物竟然如此高频率地存有和出现于鲁迅的小说中。
在鲁迅最重要的两部小说集《呐喊》和《彷徨》中,共收录了26篇作品(包括《呐喊·自序》),其中有13篇小说中提到了这类特殊的人物形象,占50%,出现频率高于作者笔下知识分子和农民两大形象系列。
在阅读中,我们会发现,这类人物的主要活动最终归结为一个“看”字,所以我们形象地把这类人物称为“看客”。
一类形象如此高频地出现于鲁迅的笔下,不是偶然的。
“看客”形象一定是承载着鲁迅的独特思想和情感的,它在鲁迅的认知结构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是他心灵敏感点的重要组成部分。
那么,为了更全面,更深刻地理解鲁迅先生的思想和情感,我们就从不同的层面对鲁迅笔下的“看客”形象实行了分析和解读。
一、“看客”形象的分类翻开鲁迅的小说,“看客”无处不在。
他们是在狂人的周围交头接耳地议论的村民们,是在夏瑜就义的刑场上像鬼似的三三两两徘徊着的人们,是在祥林嫂丧夫失子的情况下咀嚼鉴赏她的悲痛的鲁镇的人们,是在华老栓的小茶馆里眉飞色舞地议论着的食客们,是嘲弄孔乙己的“短衣帮”,小伙计和咸亨酒店的掌柜们……在鲁迅笔下,“看客”存有于每一个他描摹绘制的场景中,包围在他所同情,悲悯或是痛惜,衰怒的每一个人物的身旁。
这些“看客”在本质上都是相同的,“看”便是他们的本质内涵。
不过在面目上,他们又表现出不同的嘴脸,以多种多样的脸孔,状态和形式存有着,为了让读者们更容易理解和解读“看客”形象,我们把它分为两个类型:(一)赤裸裸的“看客”在鲁迅的小说中,有一群“看客”是极明显地表现在读者面前的。
读者一眼看去,就知道他们是“看客”,因为他们总是在一个有戏可看的场合以不同的形式观望着。
他们当时最直观的动作和心理便是“看”。
所以我们将这个类型的看客称为“赤裸裸的看客”。
这样一类型的看客,他们“看”的动作是直观明显的,而他们的面目却往往是模糊的。
“他们始终以混沌模糊的群体方式存有,你根本没法看清他们的真实面目。
多数时候,他们仅仅混混沌沌,模模糊糊的背景。
没有眼耳口鼻,没有颜面皮肤,没有衣饰穿着,没有形状体积,只有一些声音,像旷野鬼魂的号叫,只闻其声不风其人。
有时,在这个模糊混沌的背景上,没有声音,只有一些不甚分明的形体,杂沓的动作,忽然伸出一个头,忽而张开一张嘴,这里有一双闪光的眼睛,那里有一团活动的躯体,如夜光中游动的鬼魂,但见鬼影绰绰,不闻足音语声,他们鄙夷怪异的神情就是投向‘被看’的一把利刃。
”这个类型的看客,在鲁迅的小说中是容易被读者发现和识别的。
在《阿Q 正传中》,阿Q所生活着的未庄的人们是常常看阿Q的“戏”的,阿Q与小D打架,未庄的人们围在旁边,嘴里嚷嚷着劝架的话,而眼睛却在津津有味地看着。
当阿Q被冤枉地押赴刑场枪毙,“两旁是很多张着嘴的看客,阿Q说出半句话,人从中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叫好声来。
”既然阿Q出现在押赴刑场的街头,那么人们便理所当然地要去看了,看游街,看杀头。
而他们也不会白看阿Q,他们会为阿Q临死前的一句“豪言壮语”而毫不吝惜地送给他一片叫好声。
特别是小说的结尾:“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一个可笑的死囚啊,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
”在未庄和城里的这些看客们的“看”中,在他们对阿Q的死的评论中,阿Q作为一个人的价值和意义完全被消抹了,剩下的仅仅一个“瓜子模样的圆圈”。
《药》中的华老栓,当他走在街上时,他看到是这样的一幕:“一阵脚步声,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
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赶;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的很长,仿佛很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
”在鲁迅笔下,这些赤裸裸的看客形象竟是如此。
鲁迅的加一篇小说《示众》,则是消减了情节的一篇小说,他没有交待故事的来龙去脉,没有描写一环扣一环的故事情节。
他只描绘出一个场景,一个情节,那便是“看”,没有原因没有结果的不知所以的“看”。
秃头的老头子在看,赤膀的红鼻子大汉在看,一个戴着雪白的小布帽的小学生在看,头上梳关喜鹊尾巴似的“苏州俏”的抱着小孩的老妈子在看……(二)隐藏着的“看客”当人们在赤裸裸地,毫不遮掩地“看”时,我们一眼便可认出他们就是“看客”,这或许并不是很可怕。
不过,一些貌似好人的人,其实质上却仍是在“看”。
他们并没有赤裸裸地去看,甚至还在某一场合扮演好人,但当我们揭开面纱发现他们仍是在“看”时,我们就不得不感到可怕了。
这个类“看客”形象我们将其定义为“隐藏着的看客”。
《祝福》中的祥林嫂身边,有一位我们比较熟悉的人物——柳妈,她和祥林嫂一样,是鲁四老爷家的女佣。
也就是她,“好心”她告诉祥林嫂:一个女人如果在阳间嫁过两个男人,那么将来到了阴间,将会被两个死鬼男人争,阎罗大王只好把她锯开来,分给他们。
她同时还告诉祥要嫂一个免除在阴间被锯的方法——指门槛。
这样看来,柳妈是一个好心的人吧。
不过,当我们看到“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
祥林嫂似乎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这时,我们才发现,柳妈其实也是在“看”,而且是如此隐藏着的看。
至于鲁镇的人们,“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个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起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评论着。
”在这些女人们的眼泪后面,又何尝不是一双双“看”祥林嫂悲剧的眼睛呢?还有连秀才都不是的读书人孔乙己,当他来到咸亨酒店时,没有人“看”他什么,那些“短衣帮”们仅仅在打趣他。
而“我”这个温酒的小伙计,鲁迅也并没有等他在“看”,仅仅让他从种种渠道知道了孔乙己的所有故事,然后作为小说的叙述者将孔乙己的故事一一道来。
而这不正是冷眼观看吗?而且看得如此完整,如此全面。
这些形形色色的隐藏着的看客和那些赤裸裸的看客,共同完成并丰富了鲁迅的“看客”形象系列。
一、国民性的揭示鲁迅花如此多的笔墨和心血来塑造这个系列“看客”形象,难道仅仅是为了向读者表现形形色色看客的各异的嘴脸吗?不,鲁迅如此青睐这个群体形象,是因为这个类形象能够承载他的思想。
幼年时期的鲁迅,家庭的变故使他接触到了“看客”这个形象,他童年的切身体会,为他后来的文学创作埋下了一段“看客”情结。
他在成年后对那段生活经历的回忆是:“我有四年多,以前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质铺和药店里,年纪不过忘却了,总来说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无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中,大概能够看见世人的真面目……”这样的经历,使鲁迅在很小的时候便理解到了“看客”的冷漠和麻木。
乃至他在仙台的求学经历中发生了“幻灯片事件”,鲁迅心中潜伏着的看客情结才被真正激发出来。
当他在幻灯片中看到一个中国人替俄国人做了军事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站在左右的同胞,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惊心的画面,从此鲁迅改变了他的人生选择:从那一回以后,他便觉得学医并非一件要紧事,凡愚弱的国民,即使体魄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
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必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他那时认为当然要推文艺。
鲁迅在弃医从文后,一直在文学创作中倾注着他对国民性的理解,批判和想要疗救的愿望。
在他所刻画的“看客”身上,古老中国的国民劣根性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首先,“看客”形象体现了封建等级制度对人们的毒害。
封建等级制度的存有,把社会中的人们分为了三六九等,于是也就有了“弱者”的存有,而“弱者”的不幸和软弱恰恰成了滋生“看客”的最好土壤。
人们是不敢去“看”强者的,他们对强者只能是卑躬屈膝。
于是“弱者”便成为“看客”们唯一的“看”的对象。
因为阿Q穷,他就被剥夺了姓赵的权利,所以阿Q就理所当然的成了未庄的弱者。
于是村民们在阿Q和小D打架时敢于兴致勃勃地围观,甚至敢于煽风点火。
因为阿Q是弱者,所以他成了封建社会的牺牲品,被赵老爷们冤枉而送上了刑场,未庄和城里的人们才能够看到一场并不怎么精彩的“戏”。
孔乙已之所以爱嘲弄,是因为他连半个秀才也没捞到,而丁举人则备受尊崇为所欲为。
咸享酒店曲尺形的大柜台就是凝固在物质环境中的等级观点,是等级观点的物化。
封建等级制度将弱者们划为“非人”,“非人”就没有“人”的权利,当然也不需要同情,怜悯和救助。
所以“看客”们才会在这个思想的毒害下去看弱者的不幸,且显示出绝对的冷漠和麻木。
其次,“看客”形象体现了长期以来封建礼教制度对人们的毒害。
“存天理,灭人欲”的封建礼教制度以一系列繁文褥节对人的真实丰富情感实行压抑。
长期的感情压抑使中国民众的精神发展遭受到严重的扭曲和损伤,这种精神病态在“看客”形象上是到了充分的体现。
一方面,他们因自身长期的压抑和早已被灌输而成为他们要根深蒂固思想的影响而变得冷漠,麻木,感受不到自己所受到的不合理的压制和“非人”的待遇。
另一方面,他们又通过一个渠道发泄着自身所受的压抑,这就是“看”,看一切弱者的不幸和悲哀。
城里的看客为阿我Q的半句话而像狼嗥一般的叫好;咸享酒店里的“短衣帮”们嘲笑孔乙已脸上又添的伤疤;鲁镇的女人们寻着听祥林嫂讲阿毛的故事,然后陪出很多眼泪来。
这个切只因为他们受了太多太久的压抑,他们在看弱者的不幸时发泄了自己的悲哀,于是对不幸者的冷漠和麻木成为社会的普遍现象,而取代了那很多的同情和怜悯。
鲁迅发现了中国的国民性,也找到了这种国民性的时代根源,所以将其附在“看客”形象上写出来,以便引起国人的注意和寻求疗救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