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性高于现实性——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一个基本观念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一书,是本世纪西方最重要的哲学著作之一。
该书1927年问世以来,一版再版,译成多种文字,现已有英、法、意、西、日、朝、汉等翻译本,仅此一点就足以说明此著作影响之大。
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乔治·斯坦纳在《海德格尔》一书中写道:“撇开历史的和个人的状况不谈,我们仍旧可以公正地说,在西方思想史上,《存在与时间》是一部绝无仅有的著作”。
(注:乔治·斯坦纳:《海德格尔》,中国社会科学出版1988 年版,第119页。
)《存在与时间》在哲学上独树一帜,思想深邃,是我们了解现代西方哲学的“转向”和基本特征不可多得的、不可不读的著作。
但是该书语言晦涩、生僻,不易读懂,难于把握其中心问题,读者往往知其一不知其二,理不出一个头绪,无法领会和理解它的思想真谛。
笔者认为本书中提出的“可能性高于现实性”的论断,是贯穿于全书的一个基本观点,以此为主线同书中论述的各个问题结合起来加以理解,也许能够给读者揭开此书被遮蔽的意义,领略其要旨提供一种方法与线索。
一、从本体论研究“存在”(Sein)是要追问存在何以“能在”,解决存在的可能性问题。
《存在与时间》一书开宗明义写道:“本书的目的就是要具体地探讨‘存在’意义的问题,而其初步目标则是把时间阐释为使对‘存在’任何一种一般性领悟得以可能的领域”。
(注:《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页。
以下引文凡出自本书的,只注明页码。
)海氏认为他之所以要重新提出“存在”问题,是由于以往哲学家把存在“遗忘了”,原因是这些哲学家把存在(Sein)与存在者(Seiende)混淆起来,并以存在者代替存在。
那么,存在与存在者的区别何在?这就涉及到海德格尔如何理解“存在”的一个最基本观点。
海氏理解的存在,不同于传统哲学意义上的存在。
他说:“存在与存在的结构超出一切存在者之外,超出存在者的一切可能的具有存在者方式的规定性之外。
存在地地道道是transcedens[超越]。
”(47页)这段话对于正确理解海氏“存在”的真正含义甚为重要。
它告诉我们:存在是超越具体存在着的东西,存在不是指“什么”;对“存在”的研究不是要追问“是什么”,即不是了解存在是什么东西,探究存在的性质、本质、属性等,而是要追问存在“何以是”,即何以“能在”。
这是说探究最原始、本源意义上的存在,以及这种存在如何“显示”、“展示”、“在场”。
在海氏看来,必须首先解决“能在”,然后才谈得上在“什么”。
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命题的错误就在于,他还未弄清楚“我在”的问题就匆匆忙忙从“我思”得出“我在”。
事实正好相反,先有“我在”,然后才有“我思”。
可见,存在何以“能在”比存在“什么”更为根本、重要。
前者是存在论问题,是本体论要回答的;后者是知识问题,是科学与认识论要回答的。
研究存在“何以是”,是要解决存在“可能性”问题,研究存在“是什么”,是要解决存在“现实性”问题。
所以,“可能性”是比“现实性”更为重要的范畴。
由此海德格尔提出一个重要论断:“可能性高于现实性”(48页)。
海德格尔指出:“现象学的领悟唯在于把现象学当作可能性加以把握”(48页)。
意思是说,现象学要把握的就是“能在”问题。
我们知道,所谓现象学方法,是通过“悬置”、“先验还原”、“本质还原”,返回到一切存在的最初本原、源头上,返回到“事情本身”,也就是还原到原始的、本己意义上的在,即可能性的在。
同时,通过现象学的方法,把这种可能性的在从暗处带到明处。
现象学是诠释学(Hermeneutik),现象学由“现象”与“逻各斯”两部分组成,“现象”一词希腊文ψαωσμευου,其意义就是公开、显示自身的东西;“逻各斯”术语希腊文λσγοs,其含义就是指言谈的话题公开出来,让人看。
可见,通过诠释使存在公开、显示、展示出来,使存在由“蔽”到“显”、由“暗”到“明”。
二、此在(Dasein)在生存论上不是现成存在,而是可能性的在。
存在通过何者来“显示”、“显现”?存在总是要通过某种存在者来显现,海德格尔认为在诸多存在者中只有一种存在者能充当此角色,这就是“此在”(Dasein)。
原因何在?“Dasein”是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黑格尔等人常用的一个词,意指某种确定的存在物,存在于一定时空中的有规定性的东西,一般中译为“定在”、“限有”。
但是海德格尔与此不同,首先是从时间的源始意义上去理解Dasein,说明“Sein”与“Da”不可分性。
因为人与存在最亲近,只有人才能领悟存在及其意义,所以“Dasein”是指人的存在者。
熊伟先生译为“亲在”是很贴切的。
日本学者石原达对此作了这样的解释:“海德格尔把人称作Dasein,用Sein—da来规定人,这是以德国人的这种语感作为基础的。
只有在人的存在者中,存在才Da起来(显现出来)。
即,存在是与人在事态接近性中联系着的。
人其实是在与各种存在者的联系中生活的。
但是那些众多而紧要的联系,都没有象与存在的相互联系那样具有事态的接近性、重要性。
本来,人是人的所以就是:人对存在不可以拟的事态的接近性中发生联系。
这就是Sein—da意思。
而且,人被规定为这种Sein—da,这就等于说人是生存(Existenz)。
”(注:[日]今道友信等著:《存在主义美学》,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91—92页。
)应该说,石原达这段话对于理解海德格尔使用“Dasein”一词的用意是相当准确和深刻的。
正因为只有人才能显示、显现存在,Dasein是指人的存在者,所以海氏认为只有人才是存在,其他东西则不是存在。
“存在的东西叫做人。
只有人才存在。
岩石只是‘有’而不是存在。
树木只是‘有’而不是存在。
马只是‘有’而不是存在。
天使只是‘有’而不是存在。
天使只是‘有’而不是存在。
上帝是‘有’而不是存在。
‘只有人才存在’这句话的意思一点也不是说:唯有人才是实在的东西,其他东西都是不实在的,只是幻象式的人类观念。
‘人存在’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人是一种东西,这种东西的‘存有’,其特色在Theopenstanding Standing —in in theunconcaledness of Being,from Being, inBeing。
人之存在性乃是人是人所以能够表现存在事物的理由,也是他所以能够意识到它们的理由。
”(注:海德格尔:《回到形而上学基础之路》,译文见[美]W·考夫曼编者:《存在主义》,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223页。
)其次,海德格尔所以选用“Dasein”一词代表人的存在者,是因为“Dasein”蕴含着时间上的有限性(限制性),即人在时间上是有限的,所以人一定要死(下面将要谈及)。
所以此在(Dasein)总是我存在(ichbin),你存在(du bist)。
海氏为了更为鲜明地表达此在(Dasein)这一特征,特地挑选了“生存”(Existenz)一词称呼此在(Dasein)的存在。
海德格尔对“Exitenz”(生存)同“Existentia”(“实存”)作了严格的区分。
“Existentia”(实存)是指现实存在者,即给定的、规定好的实在性的东西,它同“Vorhanden”(“现有”)一样,都是意味着明摆在眼前的那个东西一样多。
同时“Existantia”(“实存”)作为现成存在,它要表达的是这个东西的本质、属性,即表达它“是什么”,例如:桌子、椅子、树木等等。
所以,“Existentia”(“实存”)与“essentia”(“本质”)总是联系在一起的。
此在(Dasein)不是“实存”(Existentia)而是“生存”(Existe)。
海氏说:“我们把此在的存在特性称为生存论性质。
”(55页)此在(Dasein)的所是(Wassein),并不是现成的东西,而是诸种可能的存在方式。
正如一个人不存在着他之外还有一种现成的特性,而是他把握住了一定的可能性,造就他的所是(存在),即他的人格。
因此,无论我们问此在(人)是什么,此在(人)是谁或追问此在(人)的“本质”,这些问题的提法本身就是不对称,因为这样一问,实际上“已经眺望着一个人格的东西或眺望一个对象了”(100页)。
就是说已经有规定性的东西了。
于是,海德格尔便得出:此在(Dasein)这种存在者的“本质”(如果我们借用“本质”两个字的话)在于它“去存在”(Zu—sein)。
“去存在”(Zu—sein)一词似乎很不好理解,其实,所谓“去存在”(Zu—sein),就是趋向于存在,是指此在(Dasein)与现成存在方式是毫不相干的,它不是规定的现成东西,而是一种可能存在,它要不断地超出当前状态,作为继续不断的“尚未”(Nock—nich)生活着。
我认为,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Dasein)的“去存在”(Zu—Sein),此在(Dasein)与众多存在者不同的“超越性”。
海德格尔不是从“实存”(Existentia )、而是从“生存”(existenz)理解此在(人)为一种可能性的存在,在人的理论上独树一帜,完全不同于传统人类学的观点。
传统人类学一种看法是把人界定为“理性的动物”(animal rational),另一种看法是把人看作是神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出来的。
在海氏看来,这两种观点都把人当成“现成存在”,给定了的东西,这是同从生存论理解人为一种可能性存在相悖的。
至于海氏为什么由此强调人的可能性,从可能性去规定人?关于这点,此文的最后一个问题将要加以回答。
三、从原始意义上理解世界,它与此在是合一的,世界是此在可能性的世界。
从柏拉图以来传统形而上学都是把人与世界看作为二元的:人是主体,世界是客体;原先两者是对立的,经过人的认识达到主体与客体的统一。
海德格尔与传统看法不同。
首先他反对把世界看成是现成的具体存在物的总和,不同意笛卡尔所说的世界是不依赖于别的东西而独立存在的“实体”。
他认为应该把世界理解为本原的原始的世界,它是此在(人)的一种性质,属于此在可能性和意义的领域。
“世界为世界本身是一个生存论的环节。
如果我们对‘世界’作存在论的追问,那么我们绝没有离开此在分析的专题园地。
‘世界’在存在论上绝非那种在本质上并不是此在的存在者的规定,而是此在本身的一种性质”(80页)。
这告诉我们,不能离开此在(人)去理解世界,同样,也不能离开世界去理解此在(人)。
此在与世界的关系不要理解为在空间中并列关系;人(此在)在世界之中是一个存在者在另一个存在者“之中”,正像水在杯子“之中”,衣服在柜子“之中”。
这种看法是把此在(人)与世界看作为二元的,把两者的关系当成外在关系。
我们应该从生存论看待此在与世界的关系:此在是世界的此在,离开了世界,此在就不存在;反之亦然,世界是指此在的世界,离开了此在的生存,也就没有世界在“此”。